披萨
杨宙站在客厅,抬眼看着空调按遥控器。
南方夏季潮热,近日雨水丰沛,今天好容易得了喘息,但空气里依旧沉着一股难捱的沉闷,空调徐徐送风勉强吹散些许。
许时曦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坐着看杨宙刚打开的电视购物节目。
“许时曦,”杨宙叫他,“你想吃什么味道的披萨?”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地看向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半晌才回答道:“要吃海鲜的。”
杨宙正准备下单,许时曦又说:“可以吗?你可不可以吃海鲜?”
杨宙笑起来。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问不是很熟的同学或朋友“想吃什么”,对方都会答“随便”“你来定吧”之类的话,可许时曦倒是真把问题当作问题好好考虑了一番,并郑重给出他的回答。
杨宙很少见到这种认真的坦诚。
“能吃,我不过敏,而且很喜欢。”
许时曦的目光隐约有些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杨宙这样答了,他才略微放松身体,不再那么紧绷着。
下好单,杨宙到许时曦身边坐下,余光瞥见许时曦一动不动看着无聊的购物节目,忍不住道:“很紧张?”
许时曦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没有啊。”
没有就没有吧。杨宙也不再管他,将不熟识的同学带回家本就不算是他的作风,他心里也有点紧张。更何况无论捡个什么小东西回家都需要提供一定的缓冲期。杨宙换到新闻台,漫不经心听着新闻主播报道政治和经济,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回忆平时的许时曦。
杨宙不乐意花费太多时间跟学校里的人做过分亲昵的交流,他妈妈是摄影师,爸爸是记者,松散自由的家庭环境和超前的视野让他的早熟成为必然。换句话说,杨宙总觉得身边的同龄人是小孩子,新鲜的青春痘很小孩子,为失恋和明星黯然伤神很小孩子,纠结于成绩和他人评价很小孩子。而来去匆匆,总爱趴着睡觉的许时曦因为有雀斑,更像小孩子。
“许时曦,”杨宙忽然开口,搅碎一片寂静的沉默,“你想看什么?”
许时曦依旧思考了片刻:“想看迪士尼的动画片。”
非常小孩子。
杨宙弯了弯唇角,给许时曦调出一部评分挺高的动画电影。童话城堡浮出来,许时曦调整了一下坐姿。杨宙能感觉到他又放松了一些,心里舒服不少。
尽管不喜欢管闲事,但杨宙的好家教令他对旁人的情绪非常敏感,他不太喜欢许时曦紧绷绷的样子,仿佛杨宙把他捡回家是件让人难受但不能拒绝的事。
两人安静看了十来分钟,杨宙的手机陡然响起,他接起电话,起身去开门。
转回客厅正迎上许时曦望过来的一双眼,亮晶晶的。
他可能真的饿了。
杨宙又有些想笑。他把披萨拆出来,热腾腾的海鲜味混着绿蔬香气,颜色也很缤纷。杨宙直接坐在地毯上,递给许时曦一次性手套:“吃吧。”
许时曦小心翼翼戴好手套,杨宙大概是担心他又不自在,抢先拿了一块握在手里,盯着屏幕上的毛绒动物,好像看得很入迷。
披萨很香,许时曦闻到味道其实就特别饿了,他选出一块看上去没那么多海鲜的,拎起来咬了一口。
杨宙坐在他腿边,一手撑着地毯,另一手握着披萨。两条长腿很舒适地伸直,露出少年人骨骼锐利的脚腕,地毯上古典繁复的花纹被他压在校裤下,有种错乱的和谐。
许时曦无声咀嚼着披萨,虾和鱿鱼在他口腔里蒸腾出馥郁的饱足感,他发现杨宙的肩骨撑得薄薄的校服T恤振翅欲飞——这人在每年的游泳比赛里总能拿到好名次,有一身利落流畅的肌肉。
小番茄在许时曦齿列间爆裂,酸甜的汁水温热,熨帖淌过喉腔,烫得心脏都微微发疼。杨宙又拿了一块披萨,似乎没察觉许时曦正盯着他。两人的进食也很安静,许时曦想起大概半小时前在自己家喝到的波子汽水,气泡在他口中破碎,带出一阵清凉的战栗感。
屏幕里主角正在可爱地犯蠢,杨宙很配合地笑了笑,转头看许时曦:“你吃得好慢。”
许时曦猝不及防同他对上视线,耳根霎时微微发热,还好夏天的脸红可以赋予很多含义,他把吃剩的披萨边放在包装盒上,郑重其事地回答:“因为很烫,我是猫舌头。”
不吃披萨边边。杨宙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许时曦把披萨吃得很整齐,边缘牙印分布均匀。他被许时曦呛了声,却毫不在意,只是拽过水壶给许时曦倒水。
温水推到许时曦面前,杨宙说:“逗你呢,慢慢吃。”
许时曦端着杯子,透过透明杯壁偷偷打量杨宙。世界好像加上一层玻璃滤镜,杨宙好看的眉眼变得朦胧,类似许时曦在教室里睡觉时梦到的场景,坐在他身后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的杨宙,忽然离他很近。
还给他找毛拖鞋,披萨和动画片都好得不得了。
许时曦一口气喝光杨宙给他倒的水,感觉胃里满满当当。
杨宙向来自律,大部分时间都是最早到教室的那一批学生。班长亦是,杨宙走进教室时就感受到这位限定儿子灼热殷切的眼神,他顶着那热度,面不改色地到座位上坐好,拉开背包拉链掏出表格。
班长早站在他面前等候,见状喜上眉梢,把表格拿过去小心夹在课本里,预备一会儿交给老师。
“谢了啊杨宙,下回请你喝东西,加八块钱的料!”
八块钱,奶茶得变成粥。杨宙摆摆手,戴上耳机开始做听力练习。
他撑着脸,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面许时曦的座位。艺术生的抽屉里乱七八糟塞满各类试卷习题册,桌面上更是几乎没有多余空间,透明笔盒大敞,铅笔橡皮搁在空白课本上。
杨宙掩在掌心的唇角不自觉勾了勾,耳机里悦耳的女声语气轻松地念一则有关兔子狐狸的寓言。昨晚动画电影还未演到结局,许时曦才吃了两块披萨,他便站起身说要回家。手套还戴在手上,嘴巴边还有些酱料,杨宙差点又笑出来,点点头给他递纸巾。
送他到门口时是怎么说的?许时曦换好鞋,一脸真诚地说:“杨宙,谢谢你,你算好钱发给我,我们AA。”
杨宙说:“许时曦,我没有你的微信。”
两人交换过微信,许时曦便走了,回家后给杨宙发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红包。
杨宙领了红包,不知还能发些什么,干脆没再回复,切到另一个画面给许时曦备注了名字。
许时曦的朋友圈干净得要命,三天可见,一片空白,头像和朋友圈背景应该都是同一位画家的画,风格明显。杨宙看不明白,只觉得好看,这么看着没留神把剩下的披萨全给吃了,撑得躺下又起来做俯卧撑。
陆续有同学进来,许时曦那儿仍空着。班长早将表格交去办公室,杨宙想,许时曦托自己带表来学校还真是明智之举,就凭他这作息,班长能再在心里多嘀咕他几百次。
上早读时许时曦总算来了,杨宙还塞着耳机,周围喧闹仿佛隔着膜听不真切。许时曦走进来拉开椅子坐下的动静倒是清晰,他斜挎着包,轻轻松松的,杨宙猜包里面估计没什么东西。
果然,许时曦坐下后压根没打开包,他随手将桌上东西拨到一旁,腾出个能放语文书的位置。
杨宙拿着支按动笔,在他肩上清脆地按了一下。
许时曦转头,一双眼带着股懒怠的倦意,双眼皮折痕明显。
杨宙说:“班长把表交了。”
许时曦点头:“谢谢你。”
他转回去,下巴颏搭在语文书上,薄薄的背脊弓起来,像只虾米。
杨宙又在他背上按一下:“没吃早餐?”
许时曦被他弄得有点儿痒,抖了抖肩膀:“吃啦。”
杨宙还想问些别的,早读铃响,只好作罢。
一上午,许时曦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倒也听讲,就是不太认真。杨宙和他因为汽水和披萨熟了一些,心里那股捡东西的念头作祟,有事没事总盯着许时曦后背出神。
倒数第二节是体育,老师带队比赛去了,也没别的科目老师来占课,教室里一时做什么的都有。杨宙的同桌是个能来事的,招呼几个同学来打牌。杨宙没参与,只在旁边观战,余光瞥见许时曦趴在桌上,大概是在补觉。
“哎,”同桌忽然压着嗓子道,“你们听说没,昨晚在空教室。”
另一个同学插嘴道:“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嘁,你不也就想聊这个么?”
“别他妈污蔑我,你们别说,这事儿其实都好几个星期了……”
“每个星期都有啊?我的天,胆子真够大的。”
“那儿又没摄像头,天时地利人和……”
杨宙摘了一边耳机:“说什么呢?说清楚点儿,我也听听。”
同桌顿时朝他好一番挤眉弄眼:“老杨,你不知道了吧?就六楼那几间空教室。”
杨宙想了想,是有那么几间:“啊,怎么了?闹鬼?”
同桌道:“你俗不俗,什么闹鬼啊,闹鸡……”
旁边同学拿牌拍他肩膀:“你说话注意点儿。”
杨宙愈发迷惑:“哪儿来的鸡?不是不让养家禽么?”
同桌乐了,声音更低:“校妓,懂么?嗐,老杨你成天不是听歌就是学习,肯定没听说过。”
杨宙确实整天戴着耳机,但那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相反,他懂得不行,同桌刚说完他就大概知道了。
“你们看见了吗就在这儿说,”杨宙笑了笑,“流言就是这么来的。”
同桌不服道:“都传遍了!爱信不信。”
旁边同学补充道:“真的,有人听见里面的动静了,还听见谈价钱……我不知道多少钱啊,反正又买不起。”
同桌推他一把,表情揶揄:“你想啊?你不是喜欢那谁吗?”
杨宙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他有些反感这事,先不论是否真实,话语间透露的猎奇心理让人有些不适。杨宙家性教育做得很好,坦坦荡荡说清楚这只是很普通的事,而不是用来炫耀或品评的谈资。杨宙觉得这样讨论不太体面,但也懒得纠正别人的心态。
他把耳机放好,道:“你们先玩,我去趟洗手间。”
同桌拍他:“你不会有反应了吧哈哈哈哈。”
杨宙笑:“去你的。”
杨宙掬水洗了把脸,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杨宙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躲进一间隔间,没锁门,只是掩在门后。
上课时间,洗手间里没别人,一室寂静。旁边传来读书声,远处操场的嬉闹若隐若现。
杨宙屏息凝神,脚步声渐近,来人好像先警惕地环顾一圈,确认没人后才在角落里站定。
就离杨宙一墙之隔。
“……喂?”
杨宙一时心神巨震,不自觉睁大双眼。
这声音分明是许时曦。
“他们今天都在说……”
“我的意思是,以后别去六楼了……”
“……那要加钱。”
六楼。
杨宙呼吸不自觉加重,他后退一步,撞在水箱上。
外面的声音顿时断了,隔了会儿许时曦带着抖的声音响起:“……谁?”
杨宙叹了口气,心脏在胸腔内重重一跳,如同某种具有暗示性的鼓点。
隔间的门被猛地拉开,许时曦瞪着眼,握着门把的手颤得厉害。
他另一手握着手机,跟他讨论嫖资的对象挂了电话,洗手间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