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啊。」
她并没有望向我,但显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于是试探道:
「你是说一年种两次的那个?」
「那叫『轮种』。」千反田回过头来,答得铿锵有力,「一年种两次同样的作物叫二获。」
「真不愧是农家的女儿。」
「又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此刻只闻雨声,然后一片沉默之后,她才继续说:
「不是,我不是在讲那个。」
「你想说的是『沦落』?」
「没错,这是沦落。」
「什么东西沦落?」
千反田凝视着我,接着右掌朝上,往整间教室比了一周。
「放学后的时间啊,这种没有目标的生活真是毫无建树。」
废话,单纯地杀时间当然不会有任何建树。我连书都懒得阖起,抬眼瞥向她说:
「很有道理。所以意思是,你想从古籍研究社得到什么东西吗?」
「你问我嘛……」
我提出这个疑问实在不怀好心,因为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附带一提,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千反田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的。我有想得到的东西。」
「喔?」
真意外,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我起了点兴趣,但还来不及问她,她就回避似地接着说:
「不过那部分是个人因素。」
这样我就问不下去了。
千反田继续说:
「我现在谈的是古籍研究社。古籍研究社是个社团,得有社团活动才行。」
「有活动是不赖,可是我们又没有目标。」
「当然有目标。」
千反田挟带社长的权势和名门的声威发出严正宣告:
「我们要在十月的文化祭推出社刊。」
文化祭?
我先前提过,神山高中的文化祭在本地小有名气,再进一步说明,这等于是这地区年轻人的文化盛事。我听里志说,在这镇上所有学习茶道的高中生都该参加一次神高文化祭的露天茶筵,神高文化系的街舞比赛也比出了不少专业舞群。这些艺文活动的品质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为数可观,我也知道姐姐高中三年从各学艺类社团蒐集来的社刊多达一整箱。
说起来这应该是玫瑰色高中生活的结晶,至于我对这点作何感想……,还是别提了,我只能说一句「确实不容小觎」。
千反田说要做社刊?我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提出合理的质疑。
「千反田,社刊应该是平日社团活动的结果,而不是目标吧?」
千反田摇摇头。
「不,把做出社刊这个结果当作目标,我们以此为目标得出结果的目标就达成了。」
「……啊?」
「就是说,所谓把结果当作目标,就是以之为目标而试图得到结果,不是吗?」
唔……。我紧皱眉头。我大概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但这应该就是套套逻辑(注二)吧?
言归正传,搞什么社刊嘛,太麻烦了。不,我没制作过社刊,无法断定麻不麻烦,总之没必要的事,不做才是上策。目标和活动都是人们自找麻烦想出来的,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没必要的活动上,等于是白白糟蹋体力。
我阖起平装书,放到一旁。
「不要做社刊啦,太费工夫了,而且……对呀,只靠三个人也搞不出像样的东西嘛。」
千反田依然坚持。
「不行,不可以没有社刊。」
「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呀,像是设摊之类。」
「依照惯例,神高文化祭禁止设摊。不,更重要的是,不能没有社刊。」
「……为什么?」
「社团预算当中包含了社刊制作费,不做就麻烦大了。」
千反田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摺叠整齐的纸给我看。的确,古籍研究社本年度那一丁点儿预算的名目就是「社刊制作费」。
「大出老师也很期待我们推出社刊,因为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有三十年以上的传统,他不希望就此成为绝响。」
「……」
有条理的人脑筋通常不错,但不代表没有条理的人都是笨蛋,好比千反田并不笨,却绝对称不上有条理。如果她一开始就先提预算和传统,再宣布活动目标,不是很好吗?因为我很清楚反抗预算名目与传统都是徒劳无功,要是她有条理地按顺序开口,我也不必多费唇舌,顶多苦笑罢了。
「好啦好啦,那就来做社刊吧。」
我爽快地对漫无目标的宁静生活道别。算了,或许这样才是健全的高中生活。
雨还在下。既然暂时回不了家,干脆问一下该问的事。
「所以呢?社刊长怎样?」
「什么长怎样?」
「我在问你历年的社刊是怎样的内容呀。」
如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每年都是「南总里见八犬传读后感」「从雨月物语之白峰一章论天皇观」「对前年考察大镜所示社会规范变迁之反论」这些玩意儿(虽然机率不大),我就得下定决心了。在此惯重地补充一点:不是下定决心做出符合历年品质的社刊,而是下定决心不做。反正无论如何,先知道所谓的「传统」倾向为何才是上策。
但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耶。是怎样的内容呢?」该说她答得理所当然吗?千反田有模有样的社长架式常常令我忘记她加入古籍研究社仅仅一个月。「去查旧社刊就知道了吧。」
「有那种东西吗?又不知道收在哪里。」
「会不会在社办?」
对耶。
我差点反射性地附和出声,真丢脸。我没吭声地朝地板指了指。
「……啊,这里就是社办喔。」千反田说。
没错。
「真不好意思,因为不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感觉……」
这也没错。
做为本社社办的这间地科教室,除了教具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的仅有黑板和桌椅,顶多加上扫除用具,再普通不过的教室,看不出哪里有可能存放了社刊。
「会不会没留下来呢?」
「不会啦。」
「那……会不会在图书室?」
很有可能。我点点头,千反田旋即提着自己的书包站起来。
「我们走吧。」
不待我回答,她已开门走出去,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如此有行动力。随便啦,反正图书室就在前往校舍门口的路上,顺路。
不对,先等一下……。今天是星期五吗?那么图书室值班的该不会是……
「哎呀,这不是折木吗?好久不见,真不想见到你。」
我一走进图书室,冷言冷语立刻迎面而来。果真如我所料,坐镇在柜台内值班的小不点就是伊原摩耶花。
伊原和我是小学同学,同班九年,可说缘分匪浅。她从小长得五官端正,升上高中后,那张娃娃脸只比当年成熟一点点,稚嫩的脸庞和娇小的身材给人可爱的印象,不过千万别被外表骗了,那都是陷阱。伊原可是随身携带凶器的,要是在她面前稍有松懈,恶毒的话立刻追杀过来。连我这个和她不熟的人都会听说,那些慕名而来,拜倒在伊原石榴裙下的男生私下表示,伊原对于自己犯的错一样尖酸严苛,所以她虽然个性泼辣,还是有人觉得她其实本性不坏。
不过我才不相信这种风评。
我不悦地说:
「嗨,我来找你了。」
「这里是学识的圣殿,不适合你这种人。」
伊原跷着腿坐在柜台里。由于本校图书室的借阅手续都由借阅人自行办理,所以值班的图书委员看上去挺清闲的,该做的工作似乎只有把归还的书本放回架上,然而还书箱却堆着几本书。伊原不是爱偷懒的人,所以她应该是打算累积到一定数量再一口气解决吧。她手边放着一本又厚又大本的书,似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室里人挺多的,十张四人桌各有一两人在读书。其中想必有很爱读书的,但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有些人应该只是因为不想冒雨回家而留校躲雨。一个男生抬头看向我们。这人我认识,真糟糕,是福部里志。
里志和我目光一交会,便笑咪咪地起身。
「哟,奉太郎,真是巧遇啊。」这家伙看看伊原,又看看板着脸的我,「你们两个感情还是一样好,真不愧是镝矢中学的最佳情侣。」
我明知对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还是骂道:
「少开玩笑了。」
一旁的伊原也冶冶地说:
「叫我跟这种阴沉的家伙交往,我宁愿选择蛞蝓。」
……竟然拿蛞蝓和我比。
接着伊原还神情泰然地补了一句:
「阿福,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什么说得出这种玩笑?」
「啊啊,不好意思,摩耶花,你受伤了吗?」
「少来,你每次都想装傻带过……。真是够了。」
她瞪了里志一眼。
里志把视线移到我身上,露出苦笑。伊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里志穷追不舍,里志却是一路闪躲。
他干咳两声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