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友机【破坏神】的蓝色光点有七十个。归属蕾娜指挥的第三战队有二十四机,第二第四战队各有二十三机。而代表敌方【军团】的光点数量早就数不清了。
「知觉同步,启动。同步对象为中枢处理装置【处理终端】『昴宿星』。」
镶在同步装置后方的蓝色结晶体开始微微发热。那不是物理上的热度,而是经由知觉同步活性化的神经系统所感受到的幻热。
拟似神经结晶启动之后,开始进行数据演算,透过架设完成的假想神经,将脑部的特定部位——将人类为了下一次进化所备用的,也就是在远古的进化过程中遭到边缘化,位于未使用区域【Nighthead】最深处的一项机能活性化。
位于蕾娜个人意识和潜意识的更深处,原本无法以自我意识连接,通往全人类所共有的「人类种族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的「通道」打开了。那条「通道」通过集体无意识之海,连上了第三战队队长机,个人代号「昴宿星」的处理终端的意识。
自此,「昴宿星」的知觉便与蕾娜共享了。
「同步完成——管制一号呼叫昴宿星。今天也请多多指教喔。」
她以温和的语调呼唤对方,过了一会儿,一道听起来似乎大她一两岁的「青年嗓音」应道:
『昴宿星呼叫管制一号。同步状况良好。』
那是个隐约带着嘲讽的「人类嗓音」。管制室当中只有蕾娜一个人在,所以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这是借由知觉同步而共享的听觉,让来自处理终端「昴宿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耳边响起。
声音。
战时赶制的武器「破坏神」并不具备人声对话机能,也不具备足以称为感情或意识的高度思考能力。
这是经由「人类这个种族」的集体无意识所构成的「知觉同步」。
而针对敌方机甲武器所设立的防卫线上,还有「对人地雷区」存在。
坚守着敌我无人机互相残杀,阵亡人数为零的最前线,其实是——
『每次都不忘向我们这些如同类人猿的八六亲切问好,真是劳您费心了呢,白系种。』
八六。
他们是在无人机「军团」横扫一切的大陆上,位于共和国人民【人类】仅存的最后乐园——八十五个行政区之外,栖息于化外之地【第八十六区】的人型猪猡。
这是对那些生来就是共和国人民,却被共和国认定为低于人类的劣等生物,居住于铁幕之外的强制收容所及最前线的有色种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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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共和历三五八年。星历二一三九年。
位于共和国东方的邻国,也就是大陆北部大国的齐亚德帝国,对周边诸国发布了全面宣战通告。利用世界首次开发完成的完全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军团」部队,开始进犯他国。
在军事大国齐亚德的压倒性武力之下,共和国正规军仅仅半个月便全面溃败。
收拢残存兵力后,这群军人带着绝望发动拖延战术,共和国政府便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中,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个是让全体共和国民迁入八十五个行政区内避难。
另一个则是大总统命令执行第六六九号,战时特别治安维持法。
这项法案旨在将居住于共和国内的有色种认定为与帝国同伙的敌对国民,因此剥夺其公民权,并视为监视对象,送到八十五区之外的强制收容所进行隔离。
当然,这是一项明确违反共和国所自豪的宪法及五色旗精神的法案,同时也是一项赤裸裸的人种歧视政策——尽管是帝国出身,只要是白系种就能置身事外相对的,无论是否为帝国出身,只要是有色种均列为收容对象。
想当然耳,这引来了有色种的反弹,但政府却以武力压下了反对声浪。
虽然也有少数白系种表示反对,但大部分白系种都选择赞同。毕竟若是要容纳全体国民,八十五个行政区实在太过狭小,要是真的照单全收,无论物资土地或工作机会,肯定都会陷入僧多粥少的局面。
而且将有色种的间谍行为解释成败战理由,比起承认国力不如人,也更能让国民接受。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遭到敌军团团包围的绝境下,必须找个对象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才行。
于是被官方正当化的优生思想转眼间便流传开来了。政府主张唯有创立世界第一个近代民主主义的先进,组织人道且完美的政体的白系种,才是最优越的人种。而采过时非人道帝国主义的有色种,则全都是劣等种族。这些野蛮又愚昧的类人猿不过是进化失败的人型猪猡罢了。
于是,所有的有色种都被送入强制收容所,被迫接受兵役和建造「铁幕」的劳役工作,一切费用都由他们遭到充公的资产来给付。而国民们则得以免除兵役劳役和战时增税之苦,齐声赞颂政府是多么「人道」。
白系种将有色种贬为劣等生物的歧视观念,在两年之后,以取代血肉之躯的士兵——而且全是八六——投入战场的无人机的形式,化为现实了。
纵然举一国之力展开技术研发,共和国制的无人机依旧无法达到实战水准。
但是,既然区区劣等民族的帝国人能够造出无人机,身为优等种族的白系种又怎么可能造不出来呢?
既然八六不算是人,那么让他们驾驶的话就不算有人机,而是无人机了。
共和国工厂【RMI】出品的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破坏神」。
作为一项能将人命损失降到零的先进人道武器,在国民的一片叫好声浪中投入战场了。
将八六所担任的驾驶员定义为处理装置搭载在机体上,就成了有人搭乘式的无人机。
共和历三六七年。
在阵亡人数为零的战场上,不会列入阵亡名单,被视为道具看待的士兵们,今天依旧前仆后继壮烈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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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军团」的红色光点往东方——也就是敌军的地盘撤退之后,蕾娜终于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另一方面,第三战队的损耗数为七机,这也让她心中泛起一股苦涩。那七架「破坏神」连同其中的处理终端,全都在爆炸中化为乌有,没有任何生还者。
「破坏神」——是自诩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开发者,借用了古代神话当中异国神祇的别称。
传说祂无情地用战车的车轮辗过了前来寻求救助的人们。
「……管制一号呼叫处理终端『昴宿星』。已确认敌方部队撤退。」
隔了半秒钟,蕾娜才透过知觉同步向处理终端「昴宿星」——那个为了让自己和家人重新取回公民权而选择服兵役五年的八六驾驶员如此说道。
相较于容易受到距离天候和地形影响,也容易被阻电扰乱型敌方无人机的电磁干扰所切断的无线电通讯,这种共享了听觉,能够听见彼此说话以及外界声音的知觉同步技术,可说是一种划时代的通讯手段。
理论上,五感中的任何一种都能进行同步,不过基本上只会利用听觉同步,因为视觉传递的资讯量过于庞大,对于使用者的负担太重。而利用听觉的话,就能以最低的资讯量掌握对方的现状。体感上和无线电或电话没有太大差异,也能降低知觉混淆的风险。
但蕾娜觉得,原因不只是这样。
只要不进行视觉同步,就不必亲眼目睹了。不会看见近在眼前的恐怖敌人身影,不会看见身旁的战友连同机体被轰烂的惨状,也不会看见从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里散落的鲜血和内脏颜色。
「警戒任务由第四战队接手。第三战队请返回基地。」
『昴宿星收到……今天也辛苦您用望眼镜监视猪猡的动态了,管制一号。』
听见昴宿星自始自终都话中带刺的回应,她不禁垂下眼帘。
蕾娜很清楚,因为自己是白系种——是迫害者的一分子,所以遭到讨厌也无可厚非,而不可否认的是,监视八六的动向也是管制官的使命之一。
「辛苦了,昴宿星。队上的各位,以及阵亡的七人也是……我着实深感遗憾。」
『……』
沉默的另一端,夹杂着如刀锋般的冷冽感触。知觉同步虽然只共享了听觉,但在进行同步时双方的意识会相互流通,能够像面对面说话时一样,将情感传达给对方。
『……感谢您总是不厌其烦表达关怀之意,管制一号。』
对方话中隐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嫌恶或是侮蔑,可是和那种对于迫害者油然而生的愤怒或憎恶又不太一样的冷漠表现,让蕾娜感到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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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的新闻还是老样子,只是一味强调敌军损害多么严重共和国损害多么轻微牺牲者依旧为零共和国是多么讲究人道而先进等等,距离战胜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之类的,令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每天都拿同一套录好的影片来播放。国营电视台的商标,是剑与破碎脚镣的图案。那代表着打倒专制推翻压迫,也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象征。
『……此外,针对两年后的终战,政府决定逐渐缩减军事预算。作为计划的先驱,将会废止南部战线第一八战区,解散驻扎部队——』
看来南部第一八战区似乎沦陷了。蕾娜轻轻叹了口气。
这段报导内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纵使失去了部分国土,政府不但没有打算夺回,反而选择紧缩军备。
八六被充公的资产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庞大的军事预算受到社福及公共事业所排挤,政府也无法对人民主张缩减军备的声浪视而不见。
母亲坐在自己对面,身穿旧时代遗风的礼服,张开红艳无暇的双唇说道:
「……怎么了,蕾娜?用餐时别沉着一张脸好吗?」
餐厅的桌上摆着各式早餐菜色,几乎都是自动工厂所制造的合成培养品。
沦陷了一半以上的国土,除去八六之外还得容纳超过总人口八成以上的人民,使得八十五区当中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开辟足以养活所有人的农地了。邻近诸国也都在「军团」的威胁及电磁干扰之下断绝联系,因此别说是贸易或外交,甚至无法确定那些国家是否还存在。蕾娜喝了一小口与自己朦胧记忆中风味并不相同的红茶,动手切开以小麦蛋白重现外貌及滋味的合成肉。
只有加在红茶中的糖渍木莓是种在院子里的真品,但按照现今共和国的平均住宅水准,别说是拥有这类植栽的庭院,就连摆个小盆栽都嫌奢侈,因此这也算是稀有的珍品了。
母亲露出微笑说:
「蕾娜。我看你也差不多该退役了,找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结婚吧。」
蕾娜在心中暗自叹息。不但新闻中的战况报导每天都一样,就连母亲的这番话也是。
门当户对风范身分血统优良的血脉。
她看着母亲身上和过去米利杰家还是贵族时所兴建的这幢豪奢宅邸十分相配,但只要踏出屋外就会显得与时代脱节的,拖着长长裙摆的丝绢礼服。
仿佛还停留在那个幸福的时光当中。
仿佛将自己封闭在美好的小小梦境里,对外面的世界视若无睹一样。
「不管是『军团』还是那些八六,本来就不是贵为米利杰家千金的你该接触的对象。虽然你那故去的父亲的确是一位堂堂的军人,但现在这个时代哪里还有什么战争呢?」
不是这样的时代了?现在我们与「军团」正激战不休啊。只是因为战场在遥远的彼方,也没有人从前线归来,所以这些年来对于民众而言,战争就像在看电影一样,一点也不真实,也很难感同身受。
「母亲大人,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而且,那些人不叫作八六,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和国国民。」
母亲听到之后,那张优雅而精致的脸庞露出满面不悦。
「那些肮脏的有色种,算什么共和国国民啊?真是的,虽说不给饲料就不会乖乖工作是家畜的本性,但政府居然也允许那种玩意儿有机会再度踏上共和国的土地呀。」
投身军伍的八六及其家人,有机会重新获得共和国的公民权。虽然在充斥种族歧视分子的八十五区当中,为了那些人的安全而完全封锁了居住所在情报,但开战至今已经九年,想必返回故居重温和平时光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蕾娜认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他们绝对当得起这样的报酬,可是身为既得利益者却不认为他们值得如此回报的典型案例,就在自己眼前摇着头怨叹道:
「唉唉,真是恶心呀。一想到那些类人猿直到十年前都还在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街道上横行,接下来又有机会在街上见到那群玩意儿,真是令人难受。这些恶心的东西,对于共和国的自由与平等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侮辱啊。」
「……我认为真正侮辱了自由与平等的,是母亲大人方才那番话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楞神的母亲,蕾娜这次真的叹出气来。
这个人真的什么也不明白呢。
不仅是母亲,现在共和国国民对于本国的共和体制五色旗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尚的精神都感到极为自豪。在了解过去的王政体制及独裁国家的历史罪行后,民众对于高压统治感到憎恨对于剥削感到愤怒对于歧视感到不屑,认为屠杀是种恶魔般的行径而不齿。
但是他们却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共和国正在犯下同样的罪行。就算自己提出质疑,也只会得到旁人怜悯的目光。
『你居然分不出人和猪的差别啊。』
蕾娜不由得咬住染成淡红色的嘴唇。
言语是一种十分方便的道具。
能够轻易将事物的本质涂抹成另一种模样。光是换一个称呼,就能把人类变成猪猡。
母亲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即似乎想通了什么,展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