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灵兰坐在湖边,手捧着一盏金箔莲花灯,火光烧到炽热,便如一只小小金蚕,以人眼不可见的速度,一分分将灯芯吞噬。手掌被热气烤的有些痛,她却舍不得那温暖,令她想起长安山林中的篝火,摇曳暖红色中,似藏了某个俊朗少年含笑的眼波,她失神地伸出手,想要将那眼波挽住。光影一晃间,火苗已tian上她的手指,她疼得一颤,缓缓*回手去,爱yu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她早已尝过那滋味了,为何到如今仍是贪恋这温暖,执迷不悟。
武灵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将荷灯放入水中,灯光沿着流水渐行渐远,所行之处,便引得湖水滟涟波动,将满月在湖水的影子搅成片片碎金。微茫灯光里,依稀可见湖中凋残的水阁,岸边堆积的瓦砾,黑梭梭的树影不时缭乱夜色,那幽暗的灯光便如漂浮于荒坟之上的磷火。
七月流火,白日里尚不觉,夜晚坐在水边便觉阵阵凉意侵体,她将烧痛的手放入湖水中,冷热两般痛楚撞在一起,令她微微蹙眉。那水原是接通汾河的活水,无风亦微微晃动,似是在水下藏了什么活物,要将她拖拽入这不见底的冥川。
今日盂兰盆节。自数年前她父M_暴亡之后,每年方入七月,她便每晚燃香奉供,替父M_忏罪。今年原本在长安已经预备下过节的佛事,却不料一个天翻地覆,她已置身于这断烟残水的蒲州废园中。几日来照料薛崇简,也顾不得供佛之事,想到今日是正节,晚间看着薛崇简复又昏睡,便选了几件金银之物放入盂兰盆中,又独自一人来到水边放灯。万幸蒲州刺史将这园子拆的七零八落,却拿这一大片湖水无可奈何,在沧海桑田之中,还留给她一池水,连通着天上人间。
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跪直身子,双手He十,低低念诵道:“我等同孝志。修行净土因。报答二亲恩,忏除三障罪。存者获福寿,亡者得超生。尽法界冤亲,同生安养国。”她念毕,原本要默诵《佛说盂兰盆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今日无论怎样艰难,她还是能为自己的父M_、他的父M_诵一卷经文,愿意用自身去替亡故的父M_承受苦厄,企望如目连一般,用自己的孝心_gan动佛陀,将沉沦于三途地狱中的父M_解救出来。可是她的身后,却不会有子nv,为她念诵经文救她出倒悬了。
总以为这一世已将种种苦难经历穷尽,原来连死亡都不能成为这苦难的终点么?他日的冥河水,是不是也这般冷,也是她和他两处寂寥,他们的痛苦多么相似,却无法倾诉和安慰。
她一念及此,便觉一阵心慌气短,Xiong口憋闷难耐,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连忙用手撑着,才不曾软倒。这等症状自那年小产后便有发作,白日常觉疲乏委顿,晚间又不得安眠,几年来在长安虽然不曾刻意T养,总算日子清净,也都挨过来了。近日颠沛流离,强撑着安顿家室,竟有不能支撑之_gan。
她跌坐在地,望着那远去河灯怔怔出神片刻,昏黄灯光柔和悲悯,令她想起M_亲常看她的眼神。她忽然流下泪来,她从失去父M_孩子那yi_ye起,开始对死亡厌倦淡漠,以前觉得生无可恋,不过苟活度日,静待大去之日便可与父M_团聚。此刻却真心地恳求佛祖慈悲,让她活得长久些,哪怕是如此艰辛,也要比薛崇简晚些死去,那么她便不必再担心他的寂寞孤零。
宋王府的nei侍将画送到蒲州别驾府,已经到了七月底。他虽是替宋王送信,但薛崇简身份特殊,送来的一应物事皆要nei侍省验过,且同行的还有个北门派来的羽林。他们被施淳引进园来,见一座好好府邸拆得七零八落,简直如遭了兵火一般,四下里瓦砾狼藉,荒草成窠。这nei侍跟随李成器有日,往日也常在太平公主府邸走动,想起那番煊赫景象,两眼竟是一酸。
他jin_runei堂,一gu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见室nei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窗明几净,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暖阁后有人影,总算是有了人间气息,轻轻松了口气。屏风后一个nv子声音幽幽道:“郎君病着,不便面见,有什么话你说就是。”那nei侍这才知道原来屏风之后就是薛崇简,料来这nv子便是武灵兰,忙跪地叩首,道:“郎君万福!娘子万福!”同来的羽林却神情倨傲,负手而立。
武灵兰轻叹道:“起来说话吧。”那nei侍爬起身来,道:“奴婢奉宋王殿下之命,给娘子送画,还有些物事,要面呈殿**”他往日说得惯了,忽然想起薛崇简已被革除了王爵,偷觑了一眼同来的羽林,忙改口道:“薛别驾。”他解下背上包袱捧起,施淳接了,转到屏风后交给武灵兰。
武灵兰揭开包袱,见有一卷画轴,一只小小锦盒,并一封书信。她不及看信,先取画轴缓缓展开,一看画中M_子,眼眶便又酸热,俯首柔声对薛崇简道:“你要的画,是这个吗?”方才他们说话时,薛崇简似仍旧昏沉未醒,此时双目缓缓睁开,茫然浑浊的眸子里重又凝聚起一点生意。他却不像武灵兰那般_gan伤,凝望着画中nv子,眼神由茫然渐转为温柔依恋,武灵兰终是看到他的唇角,抿起一抹久违的笑意。似有一道微光流转,薛崇简已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苍白面容,竟隐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来。
武灵兰只觉Xiong口腾得一热,这数十日的辛酸劳碌,都在这浅淡明净的笑意中如风烟散去。她又打开那只小巧锦盒,却不由怔住,这次盒唯有一只j光夺目的金香薰球。她用手轻轻触碰一下,金子冰冷的温度令她想起那夜的湖水,竟是不敢拿起细看。她低头去看薛崇简,薛崇简似也_gan知了什么,缓缓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金香薰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如烧了一朵盈盈的火焰,他面上虽无任何神情,身子却瑟瑟颤抖起来,那簇眼中的火苗微微摇曳,令武灵兰恐惧,只怕这幽冥之火,会将他的身躯焚毁。
薛崇简抬了抬手臂,武灵兰以为他要,便将香球递到他手上,他却怕痛似得将手一*,哑着嗓子道:“还他!他的东西,都还他!”武灵兰脑中嗡得一声,她骤然想起那日薛崇简受杖后,痴痴望着帐幔上香球的眼神。她懂得那眼神的含义,那便是她平生最为渴求的东西。那夜她曾以为,这香球和帛帔都是太平公主留下,此刻终于明了,原来这一年来,他每夜思念的是谁,他凝望着那微茫灯火,抿起的令她惊心动魄的微笑,又是给了谁。
本章未完...
=== 华丽的分割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