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念着皇帝心急，先派人快马回去禀报，又嫌马车不及马匹快捷，离了蒲州就让李成器同他们一道骑马，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过了潼关。原来关中已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众人皆未带遮雨之物，虽是秋雨不甚迅疾，这一路跑来也淋得通透。且是潼关nei多山路，马蹄艰难在满地泥泞中前行，不时打滑，泥浆溅得众人_yi袍污秽不堪。高力士又冷又急，同几个nei侍不住埋怨老天。

李成器一路上未曾与众人搭话，对一干nei侍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他三日来皆在马上度过，j神体力都疲乏到了极处，似乎连抬手擦一把眼中水雾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用冻僵的双手控着马缰，以防自己在眩晕中摔下马去。除了这专心在泥水中跋涉，他确实不敢再想旁的事，从蒲州的别驾府门前经过，他的魂魄似已从躯壳里抽离，只剩一副行尸走r，被人摆布着在这泥淖中挣扎。

此时方是仲秋，还未到萧瑟草木摇落之时。冷雨其零，山色被濛濛水雾染得黯淡无光，与春雨里的青润可爱截然不同。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果然秋日最不宜远行，这绵绵细雨侵寒入骨，将从前种种温暖、huan_yu、团聚都翻到眼前，面对着一片寒云衰草，更觉无力负担这一路上的孤寂。原来愁字，也不过是离人心中的秋意罢了。

这么一步三滑地挨进关nei，jin_ru新丰县[1]nei已到了傍晚时分，一个nei侍撑着伞在城门处等待，见到高力士忙叩首道：“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宅家算着时辰，自申时起就在驿馆nei等候了。”忙又将自己的伞递上去，高力士骂道：“我都这个模样了，打伞有用么！潼关一下雨就不是人走的道，我们竟是泥里爬出来的。还不快引路！”

那nei侍见高力士不要伞，自己也不敢再用，忙翻身上马。总算城nei道路修得齐整，众人憋了半日的火气，此时频频挥鞭，马匹撒开四蹄尽力奔驰，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到新丰县驿馆门外。几个nei侍将高力士和李成器扶下马，道：“宅家请殿下入觐。”李成器两tui早无知觉，被人扶着jin_ru院中，新丰乃西入长安毕竟经之途，时常迎劳西来东去的官员，驿馆修得高门shen院甚是宽敞。他穿过两层外院，见前厅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中皇帝盘膝坐在榻上看书，果然像是等候多时。

李成器并不知皇帝为何不在骊山上见他，却要亲自赶到此处，他也不愿多想，立在门外稍稍ChuanXi了一阵，抬臂轻轻推开搀扶的nei侍，忍着tui上酸痛迈入厅nei，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头来，见李成器一身袍子皆*透，下摆沾满泥污，已将那袍子原本青色全然遮住，乍一看还道是加了一片赭色的襕。他微微一笑道：“胡为乎泥中？”李成器知他讥刺之意，只是心中被一路秋雨浇得冰冷麻木，再无悲喜之_gan，倒不似往日里那般如履薄冰般小心，随口答道：“罪臣微贱之身，He该曳尾涂中。”皇帝zhui角微微一抿，道：“原来大哥有此志向，可惜生错了门庭。”皇帝漫然将书抛下，向高力士吩咐道：“那个陪大哥出京的人，带回nei侍省杖毙。”

高力士刚应了一声喏，李成器抬头道：“陛下！此事与他无关！”皇帝见他面上终于有了焦急之色，淡笑道：“那与谁有关，太上皇？”李成器不愿让父亲与D_D再生龃龉，道：“罪臣私自下山，太上皇不知。所有罪责，在臣一身，唯请陛下从重责罚，勿牵连他人。”皇帝笑道：“朕去年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朝廷律法，于大哥是身外浮云，了无羁绊，朕便只能发落薛崇简了。”

李成器身子又是一颤，低声道：“他没有见到臣，更不知臣前往蒲州之事，并无过错。”李成器未曾与薛崇简相见，皇帝却未听人禀报，不由诧异道：“那大哥去蒲州作甚？”李成器只觉心中那一处伤口也如臂上一般，在雨中泡得溃烂麻木，被人这样生生撕开伤疤审视其下淋漓血r，也并未觉得疼痛。他木然道：“他不曾看到臣，臣想见他，只是臣一人之事。”

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xiu_chi，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gu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He八荒、碧落黄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暴_N_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M_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M_，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皇帝从未见过兄长如此无礼狂悖，立时大怒，心想：他不过以为朕奈何他不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拳几次，斜睨着李成器道：“矫诏是何罪？”李成器答道：“死罪。”皇帝冷笑一声道：“朕不敢担杀兄之名，只是此番大哥欺君欺父，朕有心担待，国法家法却担待不得，朕今日就算替太上皇行责吧。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大哥将来终归要外任刺史，用这条律法处置，可妥当？”

李成器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也不愿细想，叩首道：“听凭陛下裁夺。”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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