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里面终于一阵嘈杂,传出了一声濒死的嘶吼,真叫人听得畅快。便闻“喀拉”一声巨响,厢房的木墙被人踹破一个大窟窿。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一群绛衣人按剑冲出厢房,目光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最后落在了我脸上,霎时间纷纷冲来。
我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那些人连声呼喝,最当先二人的剑锋已直追到我背后,寒气迫人肌骨。我不得不回身招架,眼见双剑削来,鬼使神差地矮身欺近他俩之间,并指在一人臂上轻飘飘一点,竟教他的剑锋半途转向,dàng向了自己的同伴。趁他们方寸一乱,我顺手抄起那桌上的茶盏骨碟,边后退边朝追兵一气儿乱砸。
堪堪退至门口,忽有一只手揪着后领提起我,带着我一个纵跃,双双落在了马背上。他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朝城外冲去。
我在颠簸中惊喜地扭头去看,却没看见记忆中的面容。身后之人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细眉长髯的脸,是个中年人。
他一路骑行到郊外,方才与我跳下马,笑道:“少年郎,你那招着实厉害,不知师承何处啊?”
我一愣,仔细一回想,依稀记得那招是篾匠教我的。我警戒道:“无门无派,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想他却大为夸赞起来:“那你可是奇才啊,方才那招倒颇有多年前一位高人的神韵。”
我心中一动,问道:“什么高人?”
他反问:“你可听说过顾九?”
我不曾听说。江湖上的侠士,我只知道我爹娘。
他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到毒杀八苦门的人?”我将身世与他说了,他大为感慨,叹道:“八苦门凶恶猖狂,你杀了方才那头目,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想报仇,倒不妨投入我旁门之下,随我去苍竺山修习。”
我当即朝他跪下唤道:“师父。”
我求他让我先回家向亲人拜别,顺带拿些行李。他却说眼下八苦门必然在四处追杀我,还是早些动身最为安全。
去苍竺山足有半月车程。我师父是旁门掌门的师弟,此番原本是来此访友,末了却捡了一个弟子回去。我既然入了他门下,便开始日夜习武。以我的年龄根基,实在已经练不成什么气象。好在旁门最出名的也并非武功,而是制毒。
一包耗子药就能杀死一个头目,待我炼出顶尖的剧毒,是否能灭了仇家满门?我潜心学着采药认毒,心中燃着一簇血色的暗火,还有几个相较而言十分光明的信念。
我想让篾匠刮目相看。
我想让他知道,我在他所不屑的江湖里闯出了一片天地。
我最想做的,是将他拖出那片穷乡僻壤,拖进这个花花世界。
等师父终于放我回家一趟,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我背了一包袱温补养生的药材,却近乡情怯,在村口磨蹭许久才走向那熟悉的陋室。
他还坐在常待的窗边,低头削着篾条。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我突然心中大恸,双膝一软跪在了他身前。
他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平静地打量着我身上的新衣和腰间悬的佩剑。我道:“我入了旁门。”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很好。”
他站起身,踱去厨房生火做饭。我跪了片刻,自己爬起来去帮他淘米洗菜。他做了两人的份,我如从前般摆好两副碗筷,与他一道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屋外蝉声阵阵。
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你忘了自己名姓,我为你查到了。你是……”他打断道:“我知道。”
我万分诧异道:“你失忆是装的?那你……为何不回去?”这半年在旁门,我打听出了太多顾九的传说。想他少年成名、仗剑江湖未尝败绩,该是何等潇洒快意的光景!
他笑了一声。我最看不得他这种笑,仿佛我在他面前永远是无知的幼童。他道:“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顾九早已死了。他为jian人嫁祸,被数名昔日友人围攻,最后亲手将好友斩于剑下,自废一身功力离开了。”
我着急道:“如今你污名已经洗清,就算功力没了,声望却还在,多少人盼着你回去……你难道不想手刃那个嫁祸给你的人?”
他道:“不想。我造的杀业已经够多,不如砍竹子。”
我心道:你是个懦夫。
他将我带大,我却与他截然相反。我忽然明白他永远不会对我刮目相看,正如我永远不能理解他。
我卧房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样,打扫得未染纤尘,被褥叠放在chuáng脚。我看在眼中难免心酸,连忙错开了眼。事到如今,我不会为任何东西困住,无论是那日绑我的布条,还是其他牵绊。
我抖开被褥睡了一宿,次日清晨又将它叠了回去。我将带给他的东西搁放到桌上,要启程回苍竺山时,才发现包袱边添了一卷新编的竹席。
【七】
苍竺山上终年清凉,只在伏暑用得上几天竹席。我铺在chuáng上,夜间闭上双目,神识就像浸入了幽暗的井水中,安然缓缓下沉。有时依稀错觉他还在身边。
我在旁门中过得不好。听说八苦门已经发展成了庞然大物,轻易无法撼动。更为可怕的是,我发现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似师父说的那样不堪,甚至于武林大会都将他们请为了座上宾。
我想跟去武林大会,被几个师兄嘲笑道:“哪里轮得上你。”
我当初被师父半路带回,又没有根基,甫一出现便颇受排挤,吃饭时盛的菜都会被人夺去一份。师父原先称我为奇才,后来或许发现我不过尔尔,也就不再上心栽培。
他有意无意向我提过两次顾九,我装作懵懂无知,绝口不提篾匠的下落。这是我答应篾匠的事。
我也找他追问何时能助我报仇,被搪塞了几次,逐渐明白过来。
曾经在村里,我的拳头比谁都硬,靠蛮力站稳了脚跟。而如今我花费千百倍的努力,每日练武制毒,却依旧赢不过他们时,想法也渐渐变了。
与其跟人碰拳头,不如让那些拳头为我所用。我日复一日冷眼观察着他们的往来言行,一点点地学会了钻营人心。从夹缝求生,到拉帮结派,所有篾匠不曾教过我的,我都自学成才。
这偌大江湖中奇才必定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的功力不过是一点一滴地积少成多。我若每年能追上他们一截,或许十年之后就能赶上他们,二十年后就能小有威名,再加上多结善缘,培养起自己的势力,谁说三十年后我不能当掌门呢?
人心变起来实在快得很,原本只悬着明晃晃的刀刃,如今多了不少沟壑,那刀刃反倒往深处藏了藏。
从此地归家来回数日,非急事不能告假。况且若想返家,师父总会多问一句,既然父母已殁,我探的是什么亲。我便不太回去,只为篾匠寄去过许多书信。
起初两年诉些心事,之后一年只谈琐事,最后诸事不提,只写二字:平安。
那么多封信,从未收到过回音。我也就作罢了,只是常捎些好药材给他,他若用不上还可以拿去卖钱。
我二十岁生辰,师父有言,文人在这日要行冠礼、请人取字,可我们不是文人,也不整那些虚的,不如祭过天地师祖之后喝一顿酒。有酒喝大家都是高兴的,席间热闹非常。我与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心思不觉间飘得很远。若有人能为我取字,那也只该是篾匠。
我琢磨着等到除夕就告假,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谁曾想这一面没能见成,因为我终于被带去参加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武林大会。
所有数得上号的名门正派全部集结在了一起,痛陈八苦门恶行。那群人这些年扩张地盘,四处抢占生意,行事嚣张不知收敛,结的梁子越来越大,总算触及了整个江湖的底线。
轮到旁门时,掌门将我往人前一推,痛心疾首道:“小徒双亲皆丧于八苦门之手,他时年不过七岁,眼睁睁瞧着那群bào徒一把火烧了家宅……”名门正派群情激奋,纷纷喊道要联合讨伐bào徒,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