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鸿渐渐少来伶园打发时间了。
他升了比丘之后正赶上一灯圆寂,寺中很多事务须得重新打理,他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也理所当然地揽了很多事情在身上,整天除了功课便是跑前跑后的,不知道忙些什么。
止鸿升僧值的那一年,李行空又上得山来,且带来一个消息,说老盟主也去了。
苏凤箫听了这消息有些愣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庙里待久了,心里居然没有什么波澜变化,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想,死就死了吧,与我何干?
其实他长伴青灯古佛这么多年,和这老盟主着实没有什么关系,换一个盟主,他苏凤箫还是苏凤箫,又不是孽障就不在了,他是为了这孽障、为了自己、也为了李行空。想破了这一层,苏凤箫忽然很是得意起来。
李行空看着苏凤箫莫名其妙笑起来的面容,忽然发觉苏凤箫俊美容颜已经覆了沧桑,眼角生出细纹,不由得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只见细纹盘在关节蔓向皮肤,彼此都已青春不再,他忽然抚上苏凤箫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用很是执着肯定的语气道:“我搬来伶园吧。”
李行空没有子嗣,绸缎庄的生意清点了一下便直接卖了,大把的银钱捐给了戒台寺。他上山时,只带了一些细软与_yi物,除此之外,便是那杆银枪。
苏凤箫看着他那杆极为珍视的银枪,不禁朗声笑道:“旁人多抚琴舞剑,今日我兴致很好,想要吹奏一曲,不知道你的枪法能不能和上我的箫声?”
李行空瞥他一眼,心知这家伙每每心情大好便爱冒出些作弄人的念头,明知自己耳聋却要应和箫声,心中即是无奈又是好笑。只是他与苏凤箫恩爱逾二十载,一息一动都早已熟稔在心,这全然算不上刁难,说轻而易举也不为过。
他施施然站起身来neng下外_yi,一揽长枪在手中转了一个螺旋,zhui角忽而挂起一个轻笑,只觉自己似乎已是多年不曾这样踏踏实实地握枪了,倥偬数十年,也不知晓究竟为谁辛苦为谁甜,锐利的枪尖在青石板上划出浅白色的痕迹,李行空一踢枪身,长臂一挽,已是持枪而立蓄势待发之态。
苏凤箫见状一笑,修长手指拂过玉箫,慢慢举到口边,指尖虚虚按上音孔。李行空的目光向他投来,他看到那历经多年反而更加纯粹炙热的神光,心中不由大动,脸上笑容越发张扬,气息一动,吹下第一个音符。
李行空应声而动,长枪迎风而出,锐利的余风划落偏偏竹叶,好似狂风吹卷。
银枪在日光之下仿若一柄上古神兵光芒灼目,挥舞之间一点星芒滚走枪身映在空中,凌空而动却隐约听见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好似晴空霹雳游走于方寸。李行空矫健身形穿梭于落叶纷崩之中,宛若游龙惊鸿,贯日破风来去无踪,匝地寒光,漫天枪影。苏凤箫第一次见到李行空如此纵情之态,明明青春不复却又像是neng胎换骨,重归年少轻狂了一般。倏忽间,他陡然明白了李行空当年为何说“剑易折”、又为何对话本中使枪的大侠风范心向往之。
素_yi银枪白玉马,雷蟠电掣李行空,果真潇洒!
苏凤箫眉目之中神采飞扬,短促的音韵愈发慷慨、繁音渐增,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居然使得慢空凌乱的竹叶贯连成线,宛若一条青龙,随着李行空的姿态相应而动,彼鸣我和。
萧声动霄汉,银枪舞云乱。
乐声在缭乱激扬的江潮卷涌之后渐渐低微而止,苏凤箫吹出最后一个音符时,李行空长枪一指,居然直向苏凤箫刺来。
竹叶青龙在这一gu劲风中化作齑粉,一点寒芒在穿透尘雾。
箫声余韵戛然而止,锐利的枪尖当即收在苏凤箫眉心半寸之外。
苏凤箫抬起眼珠看了看那枪尖,偏头笑起来:“李大少好兴致。”
“比不得凤箫公子。”一阕终了,李行空气息微喘已是热汗满颊,他振臂一退,长枪收在身后,貌似恭谨地回道。
两人装腔作势地你来我往了一番,撑不得片刻,已是相视会心,朗声大笑起来。
止鸿升做监寺之后,反而常来伶园探望。
苏凤箫颇为惊奇地看着他,仍是习惯地上手去摸那个烫了戒疤的光头:“嗬,戒台寺是要关张大吉了吗,小秃子你也能做监寺了!”
止鸿那张早就学会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鄙夷,很快又抬手去拨苏凤箫那只手,翻了个白眼道:“苏居士不要说笑了,止鸿已然年过不惑,为寺中*持事务也算理所当然。”
“嚯**”苏凤箫有些愣怔地看了看止鸿,忽然道,“你已是比我当年还要大虞息很多了。”
止鸿双手He十向他垂首,半晌后才慢慢道:“李居士呢?”
“哦,他这段日子body不算大好,在_F_里歇着呢。”苏凤箫低声回答,不知不觉间垂下双眼,去看石桌上那一盘久久没有再落子的残局。
止鸿抬眼看了看_F_门,恍然看见李行空已是扶着门框站在门边,只见他发已霜白老态毕现,只是神情仍是萧散从容一如既往,隐约又见得那个壮年之时气度翩然的李行空。一时间,好似时光流转,止鸿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正想上前去问好,却见得男人微笑着摆了摆手,然后颇有一点顽皮地慢慢踱出门来,苏凤箫垂头愣神,居然没有任何发觉。
李行空探出手来掐了一下苏凤箫的yao,苏凤箫立刻浑身一抖跳了一下。
“哈哈哈,凤箫公子好狼狈。”李行空一边咳嗽着一边笑。
苏凤箫被他这一逗,面上有点发红,瞥了瞥止鸿,只觉得这模样被小秃子瞧了去很是丢人,不由得抽出yao间的长箫敲了一下止鸿的脑袋,忿忿道:“李大少趁人之危!”
止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凉凉道:“你不敢动李居士,就会拿我出气?”
“你是我儿子,让爹出出气怎么了?”苏凤箫吹胡子瞪眼看他。
“我再说一遍,当年是你耍赖,算不得数。”止鸿顶zhui道。
李行空扶着桌沿缓缓地坐下来,眼中han_zhao笑意看他两人斗zhui,时而又去看看桌上那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棋局,良久才慢慢问道:“止鸿,你为何有这样一个法号呢?”
止鸿一怔,敛下脸上过于活泛的斗气,转向李行空轻声道:“止鸿法号是一灯大师所起,鸿雁南飞,春又北回,看似复回徘徊,实则止于一隅,因此止鸿。”
李行空笑起来:“一灯大师好修行。”
止鸿在伶园待了很久,也难得见到李行空j神这般好,三人坐在院中说起闲话,直到夜色shen沉,止鸿这才起身告辞。
帮衬着苏凤箫将李行空扶回_F_去,止鸿这才慢慢退了回来,离开伶园时他不知怎的,下意识看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这才发觉旗子重新行了几步,局势已改。
死局之下双方颓势毕现,然则黑子却摆出自损涅槃的杀法攻势。
止鸿心中一惊,盯着那棋局愣怔良久,终于悠悠长叹一声,又面对棋局默念一字心咒,这才黯然离去。
李行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对苏凤箫说:“我想出门看看雪。”
_F_中炭火烧得很足,熏得两人脸庞上都晕着醺然的红色,苏凤箫看着他,又看了看门缝中隐约可见的飞雪庞然之势,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笑着说:“好的。”
他把李行空抱出_F_门来,用脚扫了扫门前的台阶上的积雪划出一块洁净的空地,然后轻轻把李行空放下,然后自己也很快地坐下了,好叫男人挨着自己,他们在石阶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李行空忽然窸窸窣窣地动起来,抖落一肩头的鹅毛雪片。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很小的药瓶来,温和之中颇带了一点得意道:“你看,一刹。”
“一刹”是一种毒药,但又是一种过于美好的毒药,它入口即溶当时发作,可以让_fu药者在一炷香的时间nei贯通所有天生闭塞畏*的经脉,盲者可见一刹光明、瘸者可得一刹奔走、痴者可享一刹清明,只是这半柱香之后,刹那芳华转瞬即逝,毒x反噬侵入五脏六腑x命终焉,不痛、也无折磨,亦是刹那间的了结。
李行空将一刹捏在手中,在苏凤箫的眼前轻轻摇晃。
苏凤箫看着那小小的药瓶愣了很久,终于迟缓地笑起来:“可惜你今天又见不到本公子的绝伦风姿了。”
箫声响起的时候,李行空的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似乎很是想要和着这畅快酣然的曲子舞上一阕,他又向苏凤箫贴近了一些,似乎想要把这箫声刻进骨髓之中那样,他默然地听着,脸上露出一种餮足的奇异微笑。
他第一次听见这苍茫世界中的所有声音,似乎一切都显得分外响亮,他听见呼啸狂乱的风声、他听见积雪碾压细瘦竹枝的声音、他听见一片厚重的雪花叠加在积雪之上发出的细微的吱呀声,但是这所有的一息一动似乎都自觉地静默。
李行空的耳中只有苏凤箫欢畅却又带着滞涩的幽幽箫声,他的耳中只有苏凤箫粗重又带着哽咽的呼xi声,他笑起来,似乎得了一场艰难而又迟到很久的胜利。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时候,李行空说:“苏凤箫,你叫我的名字。”
苏凤箫转过脸来,脸上隐约有着凌乱的水痕,他有那种张扬明朗的声音,带了一点挑衅的意味朗声喊道:“李行空!”
“嗳。”李行空很快应了。
苏凤箫垂下头来亲吻李行空的面颊,用温柔缱绻的语T唤道:“李行空。”
“嗳**”李行空似乎笑了,应得也温吞了一些。
“李行空**”苏凤箫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凄切的恳求,微微地颤抖起来。
“**嗳**”
“李行空、李行空、李行空、李行空**”
苏凤箫像是失了神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李行空的名字,在叫得声嘶力竭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李行空已经很久没有应声了。
他抬头去看那*云密布低低压下、几乎要将他埋葬的天空,却不堪忍睹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何时雪已停了,出了很明媚的太阳。
华严经上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苏凤箫时常在想,李行空一生正直忠厚,为何晚年偏偏要承受如此病痛,又为何他这样一个魔头一生顺遂无病无灾,是否因为他这半生虽然身居仁祠却不守戒律清规、还是因为他抄的经还不够多、想要赎罪的心还不够诚,所以所有他应当承受的苦痛,他的罪业、他的果报,最后统统都报在了李行空的身上?
止鸿劝他:“浮生事,苦海舟,从来无可自由。肯回首,是岸头,莫叫风波坏舟。”
苏凤箫听这话觉得很是耳熟,当年李行空叫他回头是岸,他心中狂傲不以为意,只说眼中没有岸。现在想来,却是终于再也不见岸了,他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叹息着笑道:“孤舟既毁,岸也叫那*淹没了。”
李行空的尸身是由苏凤箫带走的,连同那杆银枪一起。止鸿没有拦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山门下目送苏凤箫下山,当年李行空说,但凡他还活一日,苏凤箫便一日不得而出,现在他死了,死在这戒台寺中,天底下有谁能拦住苏凤箫的离开呢。
又何况李行空既死,苏凤箫在哪里,又不是身在囹圄?
止鸿在山门下掐着诀一字一句念往生咒,他念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由丧钟敲出的一般,当念到第二百四十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这静谧的山林中响起低徊哀恸的箫声。
江湖中足有十余年无人提起雷蟠电掣李行空和凤箫公子了。
戒台寺的止鸿住持已是一代名僧,多年来隐居后山清修苦行。居则岩*,食则野果,渴饮涧水,潜心译经悟法高shen,出关后游历天下四处参访,符诏国也特地请他来讲经布道。
玉龙雪山因佛光奇景成了一座宝山,止鸿住持讲经之所便在玉龙雪山半山处的玛尼道场之nei,中原佛教与符诏边境教义有所差异,然则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亦是天下大同。此时冬去春来并非佛光显宝时节,但止鸿法师在玉龙雪山讲经七日,每天日落西山之时,却都隐约可见佛光之色。
第七日惊蛰,雷声滚动佛光大盛,止鸿法师辞别信众,独自一人往山巅而去。
虽是早春时节,玉龙雪山之上却始终是一派亘古的冰雪天地,止鸿法师立于山巅崖际回身去看自己的来路,只见风拂残雪掩去浅浅足迹,好似万径踪灭,不禁默然良久。他敛眉长叹,正yu参拜佛光,却觉得不远处似乎有什么物什在金光映j之下闪闪发光,一点寒光叫人触目惊心,不由上前观瞧。
止鸿拨开层层积雪,终于得见在这之下,是一支断成两截的青玉长箫。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