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到的时候,瞧见穴户和日吉站在那辆白色面包车跟前,凤则坐在不远处的救护车上,有医护人员正在处理他脑后的伤口,看来那一记闷棍,打得着实不轻。周遭还零零散散地围着些同事,维持现场秩序,警笛声声。他的目光在四下里巡视一圈,下意识地点了点人头,凡是熟悉的,都在,一个也不少。
最后视线调回去,穴户在询问,日吉做笔录,一些女人坐在路边上,用手遮住脸面,抽抽搭搭地哭泣。这副情形迹部并不陌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用个坊间的俚语描述,这叫做“一楼一凤”。香港的法律,二人成Yin,凡是一个处所,同一个房间,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妓女,按律例便属卖Yin,可被检控。于是钻起法律的空子,一个房间,只填塞进一人。久而久之,这一楼一凤
也就约定俗成,仿佛一道特殊的风景,见怪不怪。深水埗、北角及观塘一带尤为集中。
笔录问的无非就是从哪里来,有没有身份证,问了也是白问,迹部知道这些凤姐,一大部分是北姑,被蛇头从内陆骗出来的,剩下的就是些本港年岁大,又没能力谋取正当职业的,出来讨生活。若不是迫于生计,谁又会来做这个行当呢?
迹部仰起头,街道两侧高楼林立,但是静,那一个个窗口,黑洞洞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俯视着下面,居心叵测。通常凤楼的门上都会悬一盏红灯,亮着灯就表示有凤姐正在开工。兴许是警笛的缘故,半扇楼只孤零零的亮起一盏来。
但夜实在太黑了,那一点颤微微的红,转瞬就被吞噬了。
手冢盯着不远处的人影,全名白石藏之介,说是在附近上夜班的员工,下了班,到通宵排档吃东西,在巷子中撞见了人,然后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动了手,完全不知道是长官在办案。已经查过身份,虽然是一个月前才到港的,可是证件齐全。白石的态度诚恳,对于质询异常合作。这会子刚刚录完口供,正向远处踱步。但也并不见焦急,像整个询问过程中一样,神情始终镇定而坦然。可也就是这坦然Xie了底,他太坦然了,完全不似个偶然路过的人。谁都知道这里面大有玄机,但是没有证据,他要巧言令色,说是正当防卫,一时间却也没奈何。
他又看那辆面包,从车上跳下去的是个马夫,另一个在巷子中望风。见到事情败露,就用棍子袭了警。这会儿,两个人早已跑得影踪不见,要抓都没地方抓去。那一车凤姐都是新来的,还没进驻开张,就被逮了个正着。除了哭,一问三不知。
手冢抬起头,正瞧见迹部走过来,再一憋眼间就见到了忍足。
两人一前一后。看情形是一起来的。他一怔。
忍足仿佛明白他的疑惑,微微一笑,说:“我们在一起呢。”
话一出口,周遭有片刻的安静,所有的目光都向这边汇聚过来。
忍足却仿佛并不在意,他重复:“在码头散了之后,就一直在一起来着。”
虽然迹部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的私生活也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但忍足却将这句话说得十足暧昧,仿佛“我们刚刚睡过”一样。
但即使如此,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迹部无从反驳。
穴户轻轻咳嗽了一声。
忍足却仿佛比迹部更加不在乎,他的神气就好像,这种事儿和吃个饭喝个茶一样普通,丝毫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望向他们,询问的也差不多了,却一无所获,就像这个夜晚一样。东奔西跑,始终抓不到头绪。
一侧头,却瞧见一个身形,正向远处踱步。忍足盯着那个背影。
“先走一步。”他说。
白石慢慢地向前走,步出楼区,豁然开朗,抬头望,天上挺大一个月亮,月白风清。走了一段,忽然又回首,隔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和人群,那个身形单薄而瘦小,额头前的栗色刘海垂落下来,表情是无论如何也瞧不清的,但那目光却仿佛始终如影随形,冷而硬地穿透和估量,就像在那暗巷中一模一样,寒意十足。
他想,这个狠劲儿,戏文中关云长刮骨疗伤,刀入肌理,也不过如此。即使愚弄得了众人,也愚弄不了这双眼睛。但白石本来也没想去掩饰什么。
略停了片刻,白石转过身,笑意浮上来,真是个有意思的晚上啊。
等那个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忍足才跟了上去。
迹部和手冢停在原地,对视一眼,两个人心中有何尝不知,这整个晚上,处处出事,处处扑空。
迹部忽然问:“是谁先发现不对劲儿的?”
“是不二。”手冢说。两个人一路开车巡视过来,开到深水埗一带,正撞见穴户和凤被
人下套。手冢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
迹部听毕一扬眉,转向坐在旁边一直安静无声的人:“是你先发现的?”
“是。”不二站起来,走过去。
迹部说:“在码头上为什么不说?”切原这两个手下,迹部有些印象,一个阿东,一个大头昌,都是熟面孔,平时混得不算挺好,可也不算赖,算得上两号人物。切原个Xi_ng张扬,走街过市,身边总是乌压压带着一大片人,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所以他们都没太注意,反而被一个没报道几天的新丁看出了不对头。
不二想了想,实话实说:“当时没想起来。”
迹部又问:“想起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报?”
不二眼睛抬起来,没支声。
迹部提高声音:“发现情况之后,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依然没言语,但目光瞬也不瞬,没有丝毫畏怯,就那么瞧着。
手冢看情形,这两人八成是要硬碰硬,他咳了一下,出来打圆场:“他和我讲了。”
不二却并不领情,忽然出声:“浪费时间。”
迹部挑起眉梢,将面前的人从头至脚打量一番。
“因为浪费时间。”不二又重复一遍,声音冷冷的。
那目光也和声音一般硬得仿佛石头似的,但可惜,在迹部面前根本没有用处,不管你是钻石还是顽石,触上去,转瞬就成齑粉:“那你逮着人了吗?”
不二的眼光闪烁,露出困惑的神气。
“我问你,不耽误时间,问题解决了吗?”
不二说:“我……”
迹部打断他:“没有。”
顿了顿,他说:“我不管你以前从哪里来的,和谁有什么关系,现在进了O记,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凡是有事,必须提前向长官报告,根据上头指示行动。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你以为你还在学校,处处要拔尖,等导师给你评A。这是个团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这里是什么,啊?”迹部用手指点了点头,“脑子。做事情之前先动一动,不是跑得快就一定成。另外,你腰杆里别的是枪,不是爆竹,想放就放。分不清敌友你就放,对自己同事你也敢放,当打靶练习啊。听懂了吗?”
不二俯下头去。
“我说,我讲的话你听懂了吗?”
迹部并不留情面,他眼里只有两种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布衣草芥重过帝王将相,看不见的,珍珠宝石也不过是瓦砾黄土,并无分别。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你是什么。
“听懂了。”不二说。
那边厢做完笔录,就有入境处的同事过来接手,大部分凤姐要被遣返回去大陆,迹部向远处走过去。
深夜里安静,风吹过来,树叶哗哗作响
不二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静。
路灯斜照,拉出个瘦长人影。
先走过去的是凤:“这次真得谢谢你。”他用手捂住头,对不二说,“要不是你们到得及时,说不定,就不只这一下子了。”说完笑起来。
“可不是。”穴户也走过来凑热闹,“被敲傻了你,当那么多年警察,还这么容易上套。”
凤一向好脾气,用手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
“还说别人,你自己还不一样?”日吉手搭在他肩膀上,调侃。
“哪里一样,我很英勇
,手冢来的时候,我可还清醒着呢。”穴户大言不惭。
日吉嗤之以鼻:“五十步笑百步。”
穴户拿眼睛夹他,继而转向不二,也笑起来:“不过,凤说得对,得好好谢谢你。”他伸出手去,说,“你记Xi_ng真好,说来惭愧,我们这些干了好些年的,都没发觉。”
不二盯着那只手,他进警局这么久,这是穴户第一次和他讲话。
穴户又对远处招手:“都过来见见新同事。凤,日吉,慈郎,这些以前都见过……”他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然后指着不二说,“新同事,刚刚毕业,年纪小,大家以后多关照些。”
众人走过来逐一和他抵了一下拳,最后穴户再次伸出手去,语气诚挚:“欢迎加入。”
不二握着那只手,他想,他有点不习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认可和热情。
手冢微微带着笑意注视这一幕。
穴户其实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他对人好,就是一片心思地对人好,全心全意替那个人着想,并不藏着掖着,生Xi_ng也耿直,心直口快,他说:“刚才迹部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他那么说,其实是为了你好。九龙城帮会众多,地形复杂,牵牵扯扯的,我们出任务一般都是两个人以上,像今天我和凤在一起,一个不小心,还被人算计了,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危险。大家一起,出了事,互相也好有个照应……更何况,不是你一个,”他笑起来,“我们这里各个都挨过迹部的骂,不信你问问他们……”
后面的日吉一把扯掉他头上的帽子:“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以前爱扮靓,学伊面哥哥的造型,长发飘飘,后来出了点事,被迹部给教训了,一发狠,才去剪了头发,剪成现在这副傻模傻样。”
穴户用手肘顶他:“你今天这是安心要拆我的台,是吧?”
日吉拿档案夹去挡,两个人你来我往,在街道上嘻嘻哈哈地闹将起来。
凤伸手去拉他们,慈郎打着哈欠见怪不怪。
不二看着这一群人,你推我搡,热热闹闹,跟群大孩子似的,这样的场景,和感情,都是他所不熟悉的。
手冢望见远处的同事收队,拍了一下巴掌:“好了,大家也散了吧,闹腾整整一晚。你们几个一会儿去哪里?”
穴户捂住X_io_ng口:“受到了惊吓,得找地方压压惊。”
其余几个人一起哄他。
慈郎来了精神,提议说:“什么补,不如食补。”
大家都点头,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手冢,然后笑。
手冢拿他们没办法,伸手到背后掏钱包,嘱咐他们:“别闹得太晚,明天还上班。”
穴户接过票子,立正向他敬礼,高声道:“谢谢长官请客。”
大家商量着去哪里吃夜宵,凤问不二:“一起去吗?”
“谢谢,不了。”不二说。
穴户给他打圆场:“以后有的是机会。”
“就是,你那副吃相别吓着人家。”日吉说。
穴户抬脚踹他,两个人率先向前跑。
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转眼就走远了。
街道上只剩下两个人。
不二向四处瞧了瞧。
“这会儿已经没有小巴了。”手冢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二没说话。
手冢笑一笑:“走吧。”
不二一路上都不开口,手冢侧头,身边人瞧上去始终不是太有精神。这也难怪,这一晚上,又打又闹的,最后那一骂,彻底折了锐气。
“你怎么记得那两个人的?”他忽然问。
不二说:“前些日子整理档案时,瞧见过。就记住了。”
手冢暗暗点头,过目不忘,而且难得有
心。
他又望向四周:“这附近的道路你也挺熟。”手冢想起,刚才过来的时候,有些巷子中的小道他都不知道。
“也是那阵子跑档案时跑的……”不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手冢侧头等着他把话讲完。
不二眨眼睛,最后依然照实说:“这边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比较多。”来得勤,自然特别熟。
手冢一下笑到不行,这诚实劲儿。
夜风习习,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
手冢敛起笑意,忽然说:“别太往心里去。”
不二知道,他和穴户一样,是在说迹部。他没应声。
手冢斟酌措词:“等你和他处久了就知道,迹部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个那么……温情的人。他肯和你讲那些话,其实是个认可。”把你当作了自己人。如果他不认可你,是一句话也不会对你讲的。最好的漠视是无视,迹部从来也不会为了无谓的事,或者人,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不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想起穴户那些人前前后后不同的态度。
手冢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穴户那些人,其实也爽快。你先前在情报科待过一个月是不是?”后来是自动请调的,那次在酒吧中的相遇,他也是去执行任务的。
不二一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手冢说:“况且你又开枪打了我,这两层关系,他们对你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过了今晚就不会再这样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其实他说的对。”不二忽然说。
手冢侧头。
“在警局门口是恰巧遇见你。”不然他是不会说的,确实是打算擅自行动。
手冢微微一笑,意料中事。迹部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今晚这件事上,必定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但输在年轻气盛,这么莽撞,将来有吃不尽的亏在前面等着呢。这一番点拨,也算是用心良苦。但所有的心思,是永远也不会放到表面上来的。
“所以他说的对。”不二是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好话歹话,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手冢倒是愣了一下,公是公,私是私,年纪小,却难得分明:“在学校里待久了,出来外面就不一样。一个,相信别人。任何时候,能不独自承担,就别独自承担。另一个,保护自己。不要总冲在最前面,不管不顾的,陷自己于危险当中。”
不二脸上重新流露出困惑的神气,这和他以前听过的,和学到的,完全背道而驰。
手冢盯着那张脸,凡是奋不顾身的,都不过是因为年轻。他重复:“保护自己。什么重要,也重要不过你自己。”
不二觉得手冢凝视着他的神气若有所思,似乎还有些别的。
他等着手冢说下去,但手冢却没有再继续,他岔开话题:“迹部脾气不好,你让着他些。”
不二蹙起眉毛,横了他一眼。
手冢笑了,这也是个脾气不好的,谁让谁啊:“以后你就知道了,他其实是最护短的人。”
不二想着那个人,轻易不苟言笑,浓丽得可入画的眉目间,都是咄咄逼人的气息,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们各个都听他的,维护他,为他讲好话。
“如果不是逼得太紧,再等些功夫,那个白石也许会露出破绽来。”过了一会儿,不二忽然说。
“那也未必。”手冢宽We_i他,“对方是有备而来。”
不二慢慢拧
起眉毛。
“总会有破绽的。”手冢淡淡地说。
不二侧头,手冢说得云淡风清,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
手冢看着对面的人忽然抖了一下,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怎么?”他问。
不二没答话,方才还不觉得,肩背处一片火辣辣,疼痛直钻骨髓。
二层的小阁楼上,房间里有药香,不二有些好奇,环视四周。
衬衫脱下来,后背上一大片靛紫乌青,手冢瞧得直皱眉,下这么重的手。
医师把火罐端上来,一盘子叮叮当当响,有陶瓷的,也有竹制的。不二从来没瞧见过这些,他用手指去Mo,罐子矮矮胖胖地蹲成一片,煞是可爱。
白石使得是一手Yin劲儿,寒毒郁积在体内,有损无益。这拔罐虽然是土法子,但见效快,成果也好。手冢想了想,就把他给带了上来。
“第一次不熟悉,可能会有点疼。”手冢说。
不二嗯了一声,他趴在那里,心思还在那些罐子上面,青竹表面,温润质朴。
手冢踱到外面去等。
还没做安稳,听到里面一声叫,手冢吓一跳。
“怎么了?”他进去看。
不二已经坐了起来:“你说有点疼。”脸皱作一团,拿眼睛剜他。
医师说:“一灭火,他就起来了。”
手冢笑起来:“你别乱动。”其实是真的不疼,不二没瞧见过这阵仗,难免紧张,一紧张,五感就分外敏锐,俗话叫“晕罐”。
“你别去想它,不想就不疼。”
不二满脸狐疑,明显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坐这里啊。”手冢拖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
不二重新卧平,心有余悸。
手冢看着,平时那么神气活现的一个人,这会子却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他。
手冢手指修长,掌心宽厚温暖。
“真的不疼。”他说。
不二抬起头,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去正视面前这个人。那么俊秀端正的一张脸,云淡风清地笑一笑,就好像这世上再没什么是真正要紧的,渔牧耕樵,世界清平,几千年转瞬而过,本来无挂碍。
手冢在他眉间轻点:“休息一下。”
医师点起火绒,炙烤艾草。
不二闭上眼睛,果然没那么疼了,背上一片温热,继而向四肢百骸扩散。
满室蒸腾的草药香气,睡意就涌上来。
不二活动一下手脚,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淤青已经完全消褪下去,只背上留下些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虽然是土办法,却立竿见影。
人有了精神,眼睛骨碌碌灵活地转一圈。
手冢微笑着瞧:“又想起什么来了?”
清澈透亮的一双眼,对上来,迸出两个字:“夜宵。”
手冢想,就这点好,直来直去。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小碟子里满当当地盛着辣椒油,红汪汪的一片。
手冢瞧着有些怵,不二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把虾仁蛋饺堆了他一碗,小山一般高。
不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用筷子夹回一些给他。
手冢没有阻止,可却并不举著,筷子放在一边,只是看着他吃。
果然一会儿,盘子就见了底。
不二眨了一下眼,望向他这边。
手冢将蛋饺又拨回去。
不二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话,但嘴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
“这味道很好。”片刻之后,他说。比他平常自己去
的地方都要好。
“是啊。”手冢说,“是家老字号。其实自己裹的味道更好。”
不二抬起头看他。
手冢微笑:“有机会裹给你尝。”
不二瞧着他不说话。
半晌,他缓缓低下头去。
汽车行驶在路面上,安静无声。
手冢忆起刚才拔罐子时的情形,他平时又爱吃辣,虚火旺盛,想提醒他几句。一转头,却见旁边的人,气息绵长,头靠在那里睡着了。
手冢想了想,然后将车停在一家超市边。
不二醒过来,觉得身上暖,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过了片刻,他推开车门,走下车去。
手冢倚在另一边抽烟,听到动静,掀灭烟蒂,然后转过身来。
“醒了?”
不二侧了一下头:“你推荐的那个医师不错。”
手冢想起他的档案,一直在英国长大,上的学,回来香港才考的警校,这些传统的土方子,他当然不知道:“很管用的。”他想了想,说,“其实这些年都没怎么进过医院,只除了一次。”他用手扶住肩膀,然后看对面的人。
不二扬了扬眉梢。
“权当休假了。”手冢说。
“那……”不二顿了一下,“你谢谢我。”
手冢抬起头来,月光明亮,笼下来,衬得那脸容晶莹剔透的白,仿如他初见他的那个夜晚。
“你谢谢我。”
不二微偏着头,眼睛弯起来,像映在水中的倒影,若有若无的调侃笑意。
手冢觉得有些迷惑,那总是清澈见底的眼,此时此刻,却又好像有些别的。仿佛雾里看花。
“……谢谢。”他说。
对面眉目间的笑意瞬间漾开来,风定人静,云破月来。
以前只是觉得冷,这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清清楚楚的。手冢一时之间没言语。
街道上很安静,时间流逝,晨光熹微。
“上去吧。”手冢说,已经凌晨了。
“嗯。”不二应了一声,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动弹。
他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回首:“喂……”
喂呀喂,手冢实在没奈何。
不二笑起来,略低了一下头:“手冢。”他望着他的眼睛,“手冢嘛。”其实他一直都记得。
“对不起。”不二抬手指一下他的肩膀。
手冢其实一直也没介意过,但此刻却忽然想逗他一逗,他唇角微扬:“没诚意。”
“要怎样才算有诚意?”不二问。
“我慢慢想,想到了告诉你。上去吧,我帮你请一天假。”
不二往上走,觉得口袋里有东西,刚才站着没发觉,一走才觉得沉甸甸的。
他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瞧,一边口袋塞了一个胖胖的糖梨。
清热去火,手冢在超市中买完,装在他口袋里的。
不二站在上面向下瞧,手冢正打开车门上车,夜色中身姿挺拔,影子印在地面上分外修长。
汽车绝尘而去,不二却没有动。
四下里一片安静,清风朗月。
其实这个人,也许真的和他以前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不二偏了偏头,把那个糖梨慢慢贴在面颊上。
跟到这附近,就不见了人影。忍足背着手站在街道边
上,一时没想好,接着要往哪个方向迈步。
是清晨五六钟光景,天色蒙蒙的亮,太阳藏在云层中,半遮着面,Y_u出未出,世界尚未清明。地面上仿佛是有些Ch_ao,热度一蒸,就起了水汽,半条街道上薄雾缭绕。
忍足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慢慢蹙起眉毛。
虽然没走进去,但在巷子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他往里走,鲜血哩哩啦啦地散了一地,从巷口一直向里延伸。最后一大滩漫开来,那深红的中央血肉模糊的一团,依稀是个人形。
忍足走过去,然后蹲下,把血泊中的东西翻转过来。确实是个人,但已经不成形了,筋断骨折,只剩下些皮肉相连,软软地缩到一处。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几百刀,髌骨上还插着雪白的一柄,瞧情形,是被乱刀给活活砍死的。
只是脸面却还难得的完整,忍足用手托着耷拉下去的颈项,瞧了一眼,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昨天晚上没出现在码头的切原那两个手下其中之一,绰号叫做大头昌,他手下的人都叫他文昌哥。
昨天那么多人到处搜寻他,却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忍足低垂着头,那墨蓝的眼瞳接近于黑,黝深似海,看不出什么表情。
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车轱辘压在路上,吱吱嘎嘎地响。
清晨来收垃圾的人员,打着哈欠往里走。睁开惺忪的睡眼,瞧清楚面前的景象,一声尖叫,转身就向外跑,推车撞到墙壁上,一阵纷乱。
忍足望着地面上的人,双目圆睁,几Y_u脱眶而出,传言人心中若有不平之事,便即死不瞑目。他放下手,站起身来,那脖颈喀啦一声就折了,头颅软软地垂落下去。穿金戴银,倒下去,转眼变做了血污游魂。昔时昔日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死在他刀下,如今也同样丧命在这陋巷之中。
世事如此难料,不走到最后,谁又知道结局如何。忍足停在那里,忖思,那么,这次他回来,究竟是回来对了,还是错了呢?
忍足抬头望外面,刚才冲出去的人,在人群中引起一片骚乱。
这片刻的功夫,太阳就出来了,仿佛拨云见日,照清楚整个世界,却不过是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白石甩脱后面的人,开始往回兜。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身后有人,他带着他转了半个晚上的圈子。想到这里,白石微微一笑。
他靠在墙壁上,向远处眺望,小店铺里两群人,一群为首的是切原的手下阿东,另一群是从泰国来的鬼佬。切原心狠胆大,早已经不满足于社团中摊派的那一点利益,这些年他将生意越做越大,和海外柬埔寨、缅甸、泰国金三角的几代毒王都有联系。毒品生意是暴利。虽然风险大,但只要一票做成,搭上了线,那就是滚滚不尽的财源。
江湖早有传闻,说近些日子,切原要做笔大生意。
昨天晚上人分了三批,一批在码头,切原亲自带着,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剩下两批,一伙人归大头昌领着,在深水埗收货,另一伙跟着东哥,招待运货过来的泰国佬。兵分三路,要的是万无一失。
白石看对面的动静,估Mo一行人已经谈完,银货两讫。
忽然肩膀处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石一惊,却并不回首,眼角余光瞄过去,身后隐约有个人影。难道其实刚才并没有调开跟踪的人?
在对方手掌第二次落下来之前,他回手就是一掌。
但是一掌击出去,却落了空。仿佛流沙进海,柳絮入棉,不见半分踪影。
白石又吃了一惊,满拟这一掌拍过去,只要猜着边,即使不伤,也能将对方迫退,但却完全没有沾上身,只触到了又轻又软的一段料子,仿佛是衣袖之类的物件。对方使的是个解甲归田的巧劲儿,举重若轻。
白石转
过身,第二掌跟着就飞了出去,直取面门,等看清身后人的样貌,他忽然怔住了。
双手改为抱拳,他说:“柳当家。”
柳莲二负着手站在那里笑了笑。
面前的人神态平和,春风拂柳,白石一时猜度不透这是怎么个意思。
“早。”他又拱了拱手,“柳当家这是打哪个茶楼来,又要往哪里去?”
柳莲二看着面前的人,真沉得住气:“不早了。”他说,“都忙活一个晚上了。”
白石抬起头,望过去,就知道他一番作为根本就瞒不住,这时候反到坦然了,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昨天夜里切原的手下大头昌在深水埗收货,没想到警察又杀了个回马枪,这个人却用一车凤姐就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上次见面还真小觑了他,柳莲二仔仔细细地打量对面的人。
“是仁王的意思?”他问得直接。
“不是。”答得也干脆。
那就是擅做主张了,最怕的就是这个。但白石却仿佛并不觉得,他的样子十分笃定,似乎有再正当不过非做不可的理由。
“仁王先生最近和议员先生在谈注资的事情,这个时候如果出了事情,不知该有多闹心。所以没敢用这些琐事烦扰他。”
说得倒是在情在理,这件事柳莲二也是知道的,事实上,仁王这些年一直在将黑道上的钱往白道上转。如果这时候,让警察抓住什么把柄,不但不好交代,议员先生面子上也挂不住。
柳莲二想起另外一件事:“警察会过去,那是后来的事儿,事前可谁也不知道。那辆和文昌开的一模一样的面包车,你却早就预备下了。”这狸猫换太子的法子,一开始又是为谁而准备的。
白石对上那双眼,和口气一样的平静无波,但却是棉里藏着的针。
“桑原。”他如实说。
柳莲二倒吸一口气,切原这件事,桑原要闹场,他是知道的,也是怕事情在这个关节上,闹到不可收拾,才特地赶过来。却没想到有人已有预备,比他还早上一步。
“你倒是考虑的周详。”
白石笑一笑:“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你这么做,切原不会领你的情。”柳莲二说,“桑原知道后,却会嫉恨你。”
白石说:“本来也没计较这么多。”他顿一顿,“其实仁王先生留他们两个这么多年,是个互相掣肘的架势。走到如今这一步,今后怎么走,也自然有主意……”
柳莲二想,闹什么,闹了这些年,还没一个刚来几天的人明白。
“我也实在没帮衬上什么,只不过是大胆揣摩了一下意思,暂时替二位分忧。真要说起来,这九龙城里里外外,能有什么事瞒得过柳当家的眼。”
柳莲二看着面前的人,明明是顺水推舟的恭维,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他嘴里讲出来,却没有半点谄媚的意思,就那么自然而然,无限真心诚意的让人受用。难怪仁王倚重他,人精似的。
“别擅自去揣摩仁王的意思。”
白石一怔。
“忌讳。”柳莲二淡淡地说。如果是换做别人,也许就起了些防患猜忌的心,但柳莲二却没有,他仿佛天生就不长那个心思,别人自好别人的,与他全无关系。以前受业的师傅说他,这到好,别人知而进取,你却能退则退,随波逐流,飘到哪儿算哪儿。幸村见了,却笑说,无妨,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如今
说这些话的人,争强好胜的也好,运筹帷幄的也罢,早就都不在了,他这个随波逐流的却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世事真奇怪。
有个小弟跑过来,低声在柳莲二耳边说了几句。
柳莲二波澜不惊的脸上神气一变,旋即一叹:“要来的,终归要来,避之无用。”
白石不明所以。
柳莲二转过来:“昨天夜里文昌被人砍死在巷子中了。百十来刀。”避得了外人,避不了自己人。
白石脑袋中嗡的一声。
他下意识地掉转视线,向外面望去。
阿东正陪着几个泰国佬往外走,他伸手拉车门,脸上挂着笑,下一秒钟,一声巨响,一个橙红色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烟消云散。
火焰噼噼扑扑地烧,热浪搅混的周围空气一片高热,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
旁边的小弟高声惊呼。
街道上浓烟滚滚,那火就在青天白日之下明目张胆地烧着。
柳莲二侧头,望白石,火光摇曳中那张脸上露出惊悸的神气。毕竟是没见过。
他却已经见得太多了。
柳莲二垂下眼睑。
八月初五,天气晴朗,真田和手冢往山上走,不是清明祭祀时节,他们又到得早,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手冢提着香烛的篮子,他昨天晚上特意给迹部打了一个电话,提醒他时间,嘱咐他只准早不准晚。迹部嫌他唠叨,喀啦就给挂断了。结果今天别说早晚,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真田却仿佛并不在意,在山下,见到只有他一个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上到山顶,却见到碑前早已经立了个熟悉的身影。
“来了。”迹部挽着袖子,继续手里的活计,并不抬头。
却原来他到的最早,手冢走过去,围绕着那墓碑转了一圈,里里外外早已经打扫冲洗干净,幸村不爱花哨,所以只是青青草冢,收拾起来倒也干脆利落。
迹部提着金漆小桶,手执朱笔仔仔细细地描摹那上面的字迹。手冢还记得小时候,描红框临楷字,迹部最不耐烦,但其实他练就一笔难得的好字,幸村生Xi_ng好洁,所以这些事,迹部从来都不假他人之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虽然哩哩啦啦,繁琐至极,一样一样,却记得再清楚不过。
明明是最细致,最念旧,对人最好,表面上偏偏要撇得最清楚,装作最无情,手冢微微一笑。
三个人点了几柱香,拜了几拜,也就这样了。人都不在了,还能怎样。
真田也不爱繁文缛节,每年都会来,每年就如此。
迹部小时候讲过一句话,再是明白不过:有心处处念,无心即刻休。
真田手抚墓碑有些出神。
“怎么?”迹部抬了眉眼问他。
真田说:“忽然记不起有多少年了。”
迹部没应声,半晌之后,他说:“十九年。”
“是啊,没错。”真田俯身在一棵青松之前,那树不知怎的被截去了上半断,年轮清晰可见,数一数,刚好十九圈。他记得碑侧这一排松树都是当年栽种的,如今已长得一人多高,郁郁苍苍。
“它们反倒记得清楚。”他说道,“即使不去想,也替你记得清清楚楚。”
迹部不再接腔。
手冢也不说话。有些事,无从劝We_i。
凉风悠悠,山顶上出奇的静。
真田望着那墓碑,他记得幸村曾经问他,要碑何用。
那时幸村病势已沉,时日无多,却从不忌讳谈论身后事及丧葬事宜。真田走过去,瞧见他倚在床铺上看书。
“立坟立碑,何用?徒自扰人。”幸村说。
真田没答他的话,把药碗放在桌面上:“书
别看太多,劳心。”
幸村见他不答,也不再追问,笑一笑,低下头去继续。
真田说:“就见你整日不离手,书中真有这么好,有什么好?”
幸村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黄金屋,颜如玉。”
面前的人是瘦得多了,却意外地没有久病之人的沉疴之状,反而别有一股清悦气质,飘然若仙,看得人心生欢喜。于是真田也笑起来,他坐过去,取掉他手中的书,说:“歇一歇神儿。”
幸村往里靠了一靠,两个人握着手坐在那里。
过了半晌,幸村听见他说:“留下念想,我想见你的时候,随时就能见得到。”
幸村知道真田是说刚才立碑的事情:“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他顿上一顿,“那竖了块石头碑文的黄土堆又岂是我?”
说完侧头,身边人的眉目深重,有如墨染,望着他却不发一言。
幸村略微俯首:“你问我读书有什么好。书上讲:天理循环,顺应自然。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聚散有时,便犹如这自然界中花开花落,草木荣枯,都是天道。时候到了,自然是要去的。不必强求,更加不必强自念记,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天道恒久,远先于人而在。这世上,千千万万年之前,既没有我这么个人,也没有你这么个人,而千千万万年之后,谁又还记得今时今日。”顿了顿,忽尔又问,“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打哪里而来,最后又要往何处而去?”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过了半晌,真田叫他:“幸村。”
对面的人一扬眉:“嗯?”
真田笑一笑:“我这个人Xi_ng子愚鲁,天资欠奉,再怎么修,也修不到你那个境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不管那上面怎么说,天道不天道的,我统统不知道,我只清清楚楚地知道……”
幸村眼里也起了笑意:“知道什么?”
“有病便医,困了睡觉,吃饱不饿。才是正道。”
幸村一愣,旋即大笑,拿起手边的书砸他。
真田接过来,好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怀。笑笑多好,笑一笑十年少。比什么药都管用。
等安静下来,他重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幸村……我是个俗人。这个你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山野匹夫,腹内原来草莽。”真田说到这里笑起来,幸村也笑,“书我没你念得多,道理也没你懂得多,俗人就做俗人应该做的事情,吃的是五谷杂粮,贪嗔痴慢疑,佛经上说的这几毒,我也都犯全了。喜怒哀乐愁,人活一辈子,就为这点事儿。看不开,也不想看开。不管是万年之前,还是万年之后,那都是别人的,与你我何干,又想来做些什么。我和你,就只有这一辈子。所以我总是想着,能多一天,就多一天的好。天天都多,天天都好。再加上,我这个人又是个特别贪心的,偏不信命,偏偏就要这么……永远的好下去。”
幸村凝目注视面前人,日月盈亏,天地尚无完体,更何况人乎,但在此时此刻,却不忍拂他之意。
“恁多情。”半晌之后,他说,“……何苦来?”
“这辈子就这样了,”真田望着他的眼睛,“改不了了。”
他攥紧他的手:“再也……改不了了。”
“你那时说出来得太久,想回去看看。家乡山坡上有大片的田野,春耕的时候,绿油油的一片,红的黄的灿灿能开出好几里地去。你说,以前总是
打打杀杀,没时间,我便想着,等你身子全好了,咱俩还有的是时间,我便陪你一起回去瞧瞧。你要是喜欢,咱们年年都可以回去。年年花开,年年人在。你说好不好?”
幸村不说话。
真田也不说话,时间静默,最好他二人能就在此刻,化身为石,任它多少年前,又多少年后,千世万载永相对。
很久之后,真田觉得手背上微凉,一滴水落在上面,然后慢慢晕染开来。
他微微一震。却见幸村抬起头来,展颜一笑,说:“好。”
他应他:“但愿天遂人愿。”
言犹在耳,但愿天遂人愿,天却终究没能随人愿。
几度花开复又谢,人间流水二十载。真田抬起头来,头顶上是瓦蓝的一片天,湛湛晴空,白云悠悠。
三个人拾级而下,公墓在山顶,挺高,下山的路也不算顺畅,有些陡峭迂回,迹部来得早,一上一下,这会不自觉地就有些脚步虚浮,暗自气喘。
真田侧头,瞧了瞧他,他有好久没见着迹部了,手冢每次回来,迹部从来都不和他一起。
迹部假装没看见。
真田索Xi_ng停住,瞅着他笑。
迹部最怕真田开口询问,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有说不尽的罗嗦麻烦。
真田由下而上地打量他,忽然说:“你……”
迹部只能站住听着。
“胖了啊。”真田说。
哗啦,迹部一脚踩了个石头,没站稳。手冢伸手拉住他。
“真的。”真田的眼睛又在他身上溜一圈,“小肚子都长出来了。”
说完笑一笑,背着手继续向下走。手冢笑得肠子打结,却不能显露在表面上,吸一口气,忍住。
迹部望着前面的两个人,真田年近六十,却因为律己极严,锻炼勤勉,身体极其硬朗,腰杆笔直,行动利落。手冢自小就像得了真田的真传,站如松,坐如钟,走路一阵风。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来跑步,雷打不动。在生活习惯这点上,迹部是永远的自愧弗如。
他盯着那两个如青松挺拔的背影,心中别有一股幽愁暗恨生。
不带这样的,迹部深吸一口气,抬脚迈步。
真田瞧着那身形转眼就掠过他们,向山下而去。从小就这样,凡事都要拔尖,不肯落后于人一步,他微微地笑起来。
手冢也笑:“何苦激他?”
真田看着那个背影,从小就没少跟他捣蛋:“哪里有老子见儿子,比登天还难的。每次都找借口不来。来了就和我打太极。不肖子。不借机整他一整,怎么能消心头之气?”
手冢实在没辙,这一对宝贝。
“其实,他最近是真的忙。”过了一会儿,手冢说。
真田知道手冢这话是别有所指,这山上一片景致平和,山下却早已经翻天覆地。几个礼拜之前,切原做生意,警察堵在码头上,没抓着人,却叫桑原逮个正着。当日暗中接洽的两个手下,大头昌被乱刀砍死在深巷中,阿东和泰国佬被一颗炸弹送上天,灰飞烟灭。人死了,货也丢了,切原赔了夫人又折兵,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两帮人明里暗里地冲突了好几次,死了不少人,血小河一样,染红半面街。
重案组每晚都出去巡街,古惑仔一批又一批,抓了放,放了抓,补了西墙,塌东墙。切原杀红了眼,桑原铁了心。整个九龙城就像川辣子的火锅,滚滚地沸。
真田忽然问:“仁王走了?”
“是。”手冢说,“昨天晚上走的。”
真田点点头,每年这个日子,他来祭拜幸村,仁王必定要回Ch_ao州去,几十年如一日。他还是要找,不探个究竟,不寻到根底,他终究不会甘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安静了这些
年,一下就这样了。”手冢有些Mo不透仁王的意思。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仁王却一走了之,听之任之。
真田也听说了,切原和桑原闹将起来,原本和切原极交好的丸井,却按兵不动,坐山观虎,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如意算盘。切原是极精明圆滑的,见丸井不动,就嚷着,桑原动自家兄弟的生意,坏了社团规矩,要仁王出来做主。这个时候便又称兄道弟,想起社团的好来了。
结果石沉大海,柳莲二每日遛鸟喝茶,仁王和议员先生落实了承建工程的事,就动身去了Ch_ao州。仿佛这九龙城翻江倒海,统统与他这个当家人无关,半点水星子都没飞溅上。于是过几日,坊间又有沸沸扬扬的传言,说仁王老了,不复当年之勇,做了这么多年话事人的位置,也该退位让贤了。
手冢想,仁王也当真放心,不怕他回来时,就已经江山易主,换了人间。
真田想着那些传闻,连什么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世当中,有能者居之都出来了,跟唱戏的台词似的。都是胡闹,不知道轻重好歹。仁王雅治拎刀砍人的时候,切原还不知道在哪个巷子中穿开Dang裤呢。
他对上手冢的视线,微微一笑,说:“一个药罐子,早就裂了缝。却装作没事,里面装了水,照样在火上煮。开始的时候火不大,是文火,里面的水也不滚,是温的。自然里里外外看着都相安无事。可煮得时间长了,再小的火,也是火,外面慢慢地熬,里面慢慢地热,内外交煎。最后文火变大火,烧透周身,水也滚了,烫彻心肺。那罐子……也就,啪嗒一声,碎了。”
这二十年的熬煎总也要有个尽头,真难为仁王忍了如此之久。他心里明白,其实这大大小小的事情,从向日岳人开始,都不过是契机,仁王要和他清算旧账。那就算吧,真田也从没想过要安然而退,至于全身不全身的,这天底下又哪里有真正能全的事情。不过都是不与天争,骗着来。走到今天,什么他乡故乡,对于他来说,早就无所谓,想开了,都一样。
真能算清倒也好,免得阎王殿上,再纠缠拉扯。真田笑了笑。
手冢望着对面的人,这又打的是哪门子的哑谜。
真田却将话题岔了开去:“以前给幸村煮药煮惯了,总往那上面绕。”
手冢说:“少思勿念。”这是幸村临走前交待的。
真田打鼻腔中重重哼一声,两道墨眉扬起:“儿子教训老子,反了你。迹部教的吧?”
手冢低头一笑。
真田也笑:“知易行难。”
过了片刻,他又说:“要是什么事,都能说忘记就忘记,想放即放,这世界上也就没事了。天下太平。”道理各个都懂,可真的遇见了事情,又各个都削尖了脑袋往牛犄角里钻。放下放下,哪里有那么容易放下的。
“情报科是不是调了个人过来?”真田忽然问,“叫……”他一时想起不起来。
“忍足侑士。”手冢说。
真田站在那里凝神忖思,想起一些从前的旧事。
“最近事多,你多照看着迹部点儿。”
手冢说:“怎么?”
真田略侧着头,像是旧事汹涌,不知从何而说,又仿佛只是单纯的停顿,很久之后,他笑一笑,说:“我不放心他。”
汽车里挺安静的,迹部觉得手冢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问他。
手冢望着对面
的人,他在想刚才真田最后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
他说:“没事。就是想起以前的一些旧事。”
迹部挑起一边眉梢:“想起什么来了?”
“想起小的时候,他们各个都宠着你。”
迹部怔了怔:“啊?”
“可不是,各个都把你当宝。”手冢眼中起了些微的笑意,“小时没少受你的气。”
迹部凝视他片刻,最后牵开唇角,赏了两个字:“胡扯!”
“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家里放点心的那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陈家记的糖饼,外面厚厚的酥皮,里面是枣泥的馅儿。”手冢用手比划给他看。
迹部偏了偏头,依稀有些印象,手冢小的时候就喜欢吃甜。
“你每次都把饼子里的枣泥馅儿给挖出来,最后再把空的酥皮按照原样给码回去。”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真田会骂。迹部偷梁换柱粉饰太平的功夫一等一的好,从小就懂得要斗智,不斗勇。
迹部轻轻咳了咳:“你记Xi_ng真好。”
手冢望着身侧的人,他们两个都是十月里生的,真要论起时候,迹部比他还要大上几天,但从小都是他让着他。手冢小的时候,就和现在差不多,沉默安静,因为特别听话,不是太引人注意。迹部却不一样,顾盼生辉,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是人人手掌心里的宝。现在那稚气的轮廓已全然褪尽,长成了卓然而立的好男子,眉目间却依然像着了绝世的风采。
他微微一笑:“更别提给你抄功课陪你罚站还有一起挨揍……”
迹部侧着头,没言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瞧不出是不是有些羞赧。
“简直数不胜数。”手冢拿眼睛瞄他,“从小被你欺负到大。”
“你好不罗嗦。”迹部用手捂脸,打断他,“走了。”他说。
迹部发动引擎,忽然又停下,他望着后视镜,有些出神:“手冢……”
“嗳?”
“你说……”迹部蹙紧眉头,似有愁肠百结,“我是不是真的胖了?”
手冢由上到下打量他一圈,其实这些日子太忙,面前的人反而瘦了些。
他捂住X_io_ng口,痛心疾首:“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完全昧着良心说话。
一点面子都不讲,迹部气极,一巴掌煽向他脑后。
手冢笑不可抑,他低头避过,反手捶向他肚子:“锻炼。”
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办公室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四周寂寂无声。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手冢抬头,瞧见迹部站在门口。
肩上搭着毛巾,脸上汗珠晶莹闪烁。
手冢问他:“这是去哪里了?”
迹部眨一下眼:“跑步。”
手冢笑起来,动作倒是真快。
迹部向前跨一步,放一个盒子在桌面上。
手冢低头打开一看,满满一盒子糖饼。
“刚才路过那里,陈家记的陈老伯早就不再做了,他儿子接手店铺,改成了鲍鱼行酒楼。”迹部微微偏着头说。
是啊,现在还有谁做糖饼呢,不赚钱,手冢想。
“以前总觉得就在那里,如果想回去瞧,什么时候都成,现在一回去才知道,早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迹部淡淡地说。
手冢抬起头,他觉得迹部的神情言语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在他的印象中,迹部从来也不是个屑于感慨之人。
但迹部却似乎言者无心,他忽然笑起来:“尝尝?”
“干嘛忽然这么好?”手冢也笑。
“手冢……”迹部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慢慢地说,“这世上的事十分奇怪,有的时候,摆在眼前的,越是安静沉默,顺心如意的,就越
不觉得好,反而偏要搞出些古怪,不如了心意的,才会觉得稀罕,常常惦记着。然而好就是好,自好自的,又何必去计较,理会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手冢抬起头来,天已黄昏,夕阳穿窗,映得那轮廓格外分明,眉长入鬓,目光却仿佛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异样的沉静,世上人说他飞扬恣肆。其实都说错了。以前手冢常常觉得他看迹部看得最明白,现在才知道,他也是看他最明白的那个。也知道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想着他,念着他,捧着他,千方百计的,只希冀他能够瞧上一眼。那么绝顶绝伦的一个人,却总是太轻易就将一切看轻,但一旦他看到了,将你看进了眼,只为他惦念你,对你那一点真心诚意的好,即便再微不足道,因为难求,也就分外珍贵,价抵千金。纵然像飞蛾扑火般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能惜。那么不管如何,让就让吧,他都让了那么多年,也让得……心甘情愿。
那一片夕阳在他眉目间晕染开来,迹部眼睛里有晶莹闪烁的笑意:“不尝尝看?”
手冢拿起一块,放进嘴巴里,咬一口,上牙撞到下牙。薄薄的一层酥皮,里面早就掏空了。
抬起头来,迹部哈哈大笑。
手冢拿手里吃了一半的糖饼扔他,咚的一声,打在门上。人早跑得不见踪影了,笑声还隐隐约约地从走廊上传过来。
祸害,手冢咬牙切齿,从小到大,都变着花样千方百计地作弄他。
周围渐渐安静,他重新坐下来。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点心盒子上扣击,忽然愣了一下。
手冢打开盒盖,重新检视,一盒子的酥饼,除了他吃的那一块,都是实心的,稳当饱满。雪白的酥皮,上面点着嫣红的字,平,安,喜,乐。其实,他原本以为他不会记得这些事。
他又望盒子上印的字,陈家记,警局在这边,铺子在那边,又怎么可能是路过。从城东跑到城西,也不过就为他一句玩笑话。
手冢垂下头。
过了半晌,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一群人蹲在草丛中,屏息凝神。远处乌压压的一大片人,桑原和切原远远对峙着,众小弟众当家和两位主事的都到齐了,两拨子人积怨已深,又打打杀杀了这么一段日子,各有损伤,瞧情形是要在今天晚上算总账了。
警局中听到消息,是前些时候的事,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放出来的。为了这个重案组和情报科两家还特意坐在一起开了一次会,讨论线报是否可靠,有上次的失误在先,最近又实在闹得厉害,谁心里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最后还是迹部做的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到这里之后,就知道线报是没有错的。还有消息说,仁王雅治今天晚上在议员先生的酒会上坐着呢,如此重大的日子,却仿佛事不关己。这么个一反常态漠不关心的态度,反而给事情平添了些许未可知的玄奥,空气中像是有根绷紧的弦,山雨Y_u来风满楼。
在一触即发的寂静里,迹部略微侧了侧头,那个人在不远处俯着身,天黑看不清楚神情,只瞧见墨蓝的刘海极长,垂在额前,夜风中轻轻晃动。但即使能瞧见表情,也是没用的,似乎就有这样一种人,即使是面对着面,眼盯着眼,你也不知道他脑袋当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像这次,两个部门协同合作,其实若论头衔,职位最高的人就是他,可他却不做主,对迹部的决策,也没什么异议。迹部不相信忍足侑士在这个关头,会不知道警署之内人事的玄妙,但是他来了之后,却一直如此,在其位,不谋
其政。既不远一步,抽身而退,也不近一步,深入其内,就这么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身在事中,人却在事外。完全琢磨不透他意Y_u何为。
迹部走神并没能走太久,不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响动。
杀伐声瞬息响起,枪林弹雨。
两帮人其实是桑原这边占了上风,他和切原不一样,毕竟多出了那么多年,在社团中颇有些威望和基础。二十年前,那场家变,他原本也有做话事人的资格和机会。一直以来,仁王都对他处处提防,他也一样,二十年的旧事,或许很多人都忘记了,而记得又还在人世的也早已寥寥无几,但桑原却永远也不会忘记。一幕一幕,清晰如昨。他深知,仁王雅治是什么样的人。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不能也不敢懈怠。虽然一直有反心,但如果不是到了今时今日,逼不得已,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终归还是不会动手的。
仁王这些年提携小辈来压制老人,他也是清楚明白的,一忍再忍。桑原想,他终归还是顾念着些旧情,不想撕破脸皮,大家难看。但确实是忍无可忍,这些年,切原一再起衅,仁王不闻不问。这是安心要看他的笑话,那么就来看一看,最后到底是谁看了谁的笑话。警局中折腾出来,那场毒品交易,一颗炸弹作为贺礼,从此彻底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桑原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混乱中的人,一个后生小辈,却嚣张至此,今天晚上就彻底算一算旧账,他走过去。忽然一声长鸣,警笛声响起。
迹部站在高处,擎着手,看了看。警笛一响,双方似乎都吃了一惊,然后向两处分散开去。迹部在人群中认准一个身形,然后跟了过去。所谓Sh_e人先Sh_e马,擒贼先擒王。
切原脸上身上都有血污,脚步也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今天晚上算是彻底地栽了,他原本瞧不起桑原,觉得人没用,老了,只知道一味忍让。现下才知道,人家是早预备好了套,就等着他往里面钻。他觉得这警笛一响,倒像是帮了他的忙。哪次听见,也没这次听见,这么亲切。他带着小弟向汽车的方向撤退,一抬头的功夫,却见到远处正过来的一个熟悉人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切原蹙起眉毛。
不二在一片混乱中看得分明,迹部迫过去要抓切原,远处却闪出了一个人,身形利落,目光一转,就照亮了半面场子,不二是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这个人,这双眼睛的,就与那夜和他在暗巷中狭路相逢时一般模样。
那个人看清楚了周遭的情形,手中的枪就举了起来,胳膊既平且稳,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过来人的X_io_ng膛处。他在暗,一切看得清楚,迹部在明,却完全不知情。
不二跟着举起枪来,但是人影交错,实在难以瞄准。很难保证不误伤,他想起迹部那天说过的话,有片刻的踌躇。
眼看这一枪就要Sh_e中,也就电光石火之间,不二听见另外一声枪响,远处白石的手一偏,那柄枪掉落在脚边上。他侧头,望见,手冢站在身旁,端着枪,枪口青烟袅袅,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迹部也听见枪响,一共两声,几乎分不出前后,他觉得一股急风扑面而来,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肩臂处堪堪擦过去。紧接着背后有人大力拽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面上。
忍足半搂着人,在怀抱中Mo索,Mo到一片Ch_ao湿。“你怎么样?”他问。
迹部抬起头来,那张脸近在咫尺,既没有惯见的笑意,也没有丝毫嘲弄,盯着他,目光清澈,焦急是掩饰不住的。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他自己Mo了一下:“没事,擦破了点皮。”
继而蹙起眉头,望向远处,就这一会儿功夫的耽搁,切原就去得远了。
白石觉得虎口震动,一
个拿捏不住,手中的枪就掉在地面上。他甩了甩腕子,半边胳膊都是麻的,这一枪又结实又精准,是直接冲着他手腕来的,要不是他见机快,最后关头闪避了一下,这只手八成就废了。而也就是避了这一下,失却了准头,自己的那一枪也落了空。远处迹部和忍足已经站起身来,白石俯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枪,然后抬起头来,向四周寻觅,看到底是哪个搅了局。
一抬头,就望见远处的一个身形。
四目相接,白石微微一笑,老相识,原来还是当日的那一个。只是那个时候没看出来,竟是这么厉害的一位。
两个人远远对峙,就像那天晚上在巷子中一样。
手冢脸上没什么表情,当日看见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果然。白石微微抿着唇角,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片兵荒马乱当中,却将彼此望得分外分明。
一个像是冬日里的日头,表面数九严冬,实际却和风熙熙,透着融融暖意,另一个仿佛水中月影,风动柳梢,触上去,才知道寒意彻骨。
片刻之后,白石依稀是笑了一笑,一个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
手冢看见警员将逮着的小弟,按在地上,手铐铐了一地人,但却既不见桑原,也不见切原,这一遭,只能算不过不失。一回头,却对上清亮的一双眼。
只见月光下,不二站在那里,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切原跟着手下小弟撤退,走出没几步,后面有个人掠了上来,说:“这边走。”
他抬头,面孔依稀有些熟悉,想了想,想起来了,这个是社团中新近的红人,仁王身边的。
白石微微一笑,当前带路,引着他们向一辆车而去。
从人群中撤出来,走到远处的黑暗中,桑原回头望,今天晚上是功败垂成,十分可惜,也不知道警方是打哪里得来的消息,他蹙紧眉头。
小弟给他打开车门,他跨上车去。
车前座的司机忽然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吃了一惊。
正Y_u张口,两侧车门忽然全部打开,一左一右各窜上一个人来,将他夹在中央,挟持住。桑原又惊又怒,紧接着脑后一疼,眼前一片漆黑。
仁王举着红酒杯子,望远处的人。雪白的衬衫扎进腰里,细细的一束,黑色的西装外套,说不出的妥帖合衬。人一走进来,场子里,无论是男是女,一多半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汇聚。所谓佛靠金装,人要衣装,这般模样,与他初见他时,已经大相径庭。也难怪,春风得意马蹄疾,更何况还确实是个俊俏儿郎,想到这里,仁王笑了一笑。
白石却举手推却众人,向这边厢走过来。
“事情已经办妥了。”他俯身说。
仁王看着立在面前的人,也不一样,也一样,人都爱说小人得志,其实说的就是,人一旦得意起来,言行举止就难免张狂,但眼前这个人,却似乎压根没这毛病,模样是不一样了,但神态却还是当日那个神态,最是清楚自己是谁,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世上得意不难,得意之后,尚能清醒如昔,就十分的难了。
仁王细细打量面前的人,白石垂手站着,不卑亦不亢,静候他吩咐。
仁王又望远处,人群往来,觥筹交错,看场面不知道要闹腾到何时。
他想了想,忽然一扬手:“那就走吧,我带你到别处看个更热闹的去。”
白石一怔。
仁王却
不再多言,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率先而行。
白石跟在他身后,出了门,看着他上了汽车之后,才转身向另一辆车走去,早有小弟跑过来,替他拉开车门,白石望过去,小弟微扬着脸,打躬作揖地拿眼瞅他,白石想,前些时候他还在给别人做这个,现在就轮到别人来侍候他。人人都知道,他现在是仁王身边的红人,走到哪儿都带着,前途不可估量。
拉车门的小弟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一味讨好地笑。
白石跨一步,坐上车去,没什么表情。
小弟殷勤地关上车门,汽车扬长而去。
仁王端着茶杯坐在屋中的一隅。
切原面上还有血污,灰头土脸,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多太快,他一时之间还没琢磨过味儿来。
仁王望着他开门见山:“你今天晚上吃了亏,自己心里也明白,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他挥了挥手,后面的小弟押上几个人来:“就是这几个。你也认识吧。”他用手一指,直截了当,“桑原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切原站在那里,Yin着一张脸,却不说话。
仁王低头抿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吹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子:“你那时候嚷嚷着让我替你做主,现在这个主我替你做了,人抓起来,交给你,反正在明面上,他们也算是你的手下。现在要怎么办,你说吧。”
切原仍旧不说话,他心想,做主,做个屁啊,他这条命都是仁王给捡回来的,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还是你说了算。”他开口。
“那好。”仁王也不推让,他抬了抬眼角,身边站着的手下,一个扬手,水一样的东西,泼到那几个跪在地面上人的身上。但那却不是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辛辣气味,跪在那儿的人身体扭动,脸上露出惊怖Y_u绝的神气。
仁王在悠悠茶香中开口,唇边隐约噙着一丝笑意:“相传古时候有种刑罚,将白蜡油倾倒在人身上,然后从足部点燃,专门用来惩罚背德弃信之徒,以及不贞不节的妇人,民间有个俗名,叫做——点天灯。可见自古这‘忠’与‘贞’二字,那就是极其重要的。入社团之前,兄弟们也都跪拜过关二爷,起过誓,磕头歃血,以表节烈。如今犯了错,该怎么罚,不用我说。那么……”他顿上一顿,“今天咱们就来试试这点天灯的法子。”
他话音刚一落,身边就有人划着火柴,那亮光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然后落到脚边上。
哄的一声,熊熊火焰就窜上去,人惨嚎着站起来,在空气中扭动。夜色中恰似一根根灯柱。
切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饶是他平时杀人不眨眼,此时此刻也觉得腿下有些虚软。
人一会儿也就不动了,俯在地面上,仿佛一段焦炭。四周弥漫着一股不祥的味道。
身边站着的人,走过去看了看,确定是没气了,然后折返回去,在仁王耳边交代:“死了。”
“哦。”仁王应了一声,忽然抬眼去瞄站在他身侧的一排人,那目光犹似利箭,正中肺腑,其中一人不知怎么的,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倒在地。
仁王垂下眼:“既然敢做就别心虚。”
后面有人抬起手,啪的一枪,那人倒下去,汩汩的鲜血流出来。
仁王看着切原:“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放在我身边好多年了。你用这样的法子对付别人,别人自然也会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你。这世上,没有哪个是傻瓜。”
切原面如死灰,他想,这个人,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一直隐忍不发。
两个手下走上来,拖着尸体,向前走,地上拖出长长的血道子,前面是殓房的铺子,平时贩卖香烛纸钱,冥衣车马,所以有个焚烧用的炉子。人丢进去,火焰瞬间高涨,烧得一片通红。
“听说你一直不太满意,存了个心思想连桑原的场子也要过来?”在摇曳的火光中,仁王继续品茶,仿佛对着的不是一地血色狼藉,而是什么春色满园花红柳绿的好光景。这炼狱般的世界中,他稳然端坐,自清雅。
“现在成了,你要是不要?”仁王问他。
切原心里一寒,抬起头,和那目光对上,霎时就明白了,桑原是回不来了,警察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得到消息。这是要借刀杀人,借警察的手,除掉他们两拨子人,一举两得,兵不血刃。枉他平时总以为风光无限,杀伐决断,到今时今日才知道,他不过就是人家手心里攥着的蚱蜢,想怎么捏死就怎么捏死。
“瞧,这个玩意。这次回内陆寻回来的。”仁王忽然托起手中的杯子,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望过去,精细的一盏,胚骨洁白,质地润泽,“是杭州的官窑。以前有个人说喜欢,还说泡在这杯子里的茶,味道和别的不同。我不懂,也喝不出来。但是这话,我却总是记得的。后来,他不小心失手打破了那盏,他表面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很舍不得。我于是说没关系,将来赔你一双。”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记Xi_ng好,别人多早说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记得的。”仁王微蹙了蹙眉毛,仿佛也对此事十分烦恼,“早些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什么退位让贤的,又说什么乱世当中,有能者居之,你这么明白,给我说说,这里哪个是有能的,哪个又是无能的?”
切原觉得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火焰,燎上来,身体瞬间也变了个灯柱子,呼呼地燃,浑身炙热难当。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仁王望着簌簌发抖的人,别人都说切原手段如何如何,是小一辈里最出挑的,心肠出了名的狠,如今看来全是废话。人要真狠起来,首先得能对自己狠,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之后才是别人。这么怕死又惜命,瞻前顾后,如何成事。
“所以说,人一早有多大的造化,全看他自己。若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吧。”他淡淡地说。
说完再也不去瞧眼前的人,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再没任何兴趣,厌倦得很。
他只低头去看手中的茶杯。白瓷的杯子,茶水澄澈,翡翠也似的碧,几片叶子飘在其中,载沉载浮。
柳莲二还没走到近处,就听见一铲一铲的扬土声。夹杂着断断续续地叫骂,随着风传过来,一隐一没的,不是十分分明。
拿着铁锨的小弟指着坑里的人:“闭嘴吧你,这会儿就是嚷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搭理一声的。”说话间,又一铲子土散了下去,手臂故意向前一递,铁锨的尖角撞在桑原额头上,顿时鲜血长流。
桑原扬起头,说:“让柳莲二滚来见我。”
人虽然被埋在坑里面,气势却依然还在,虎目一睁,精光乍现,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流,黑暗里瞧着可惊可怖。
旁边站的小弟,被他这么一瞪,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滑,就坐倒在地。他骂骂咧咧地往起爬,直起身来还没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
“这不是来了吗。”柳莲二从Yin影中转出来。
旁边一众小弟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向他行礼。柳莲二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行了,你们都走吧,这没你们的事了。”
小弟有些迟疑:“这……”他望向坑里的人。
柳莲二也望过去,坑挖得不深也不浅,刚刚
好好可以没过一个人去,再多出些余地,这是有讲究的。人被缚了四肢,杵在里头,土已经埋了一多半,过了腰身,无论如何是挣脱不出来的。
“不碍事的。”他说,“我要和他讲几句话。”
“成,那您慢慢来。”小弟鞠躬,“我们到远处望着去,有事您叫人。”
顷刻间就走得不见踪影,原地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坑边上立着,一个坑里面埋着。
桑原仰起头来看,月色如水,站在那里望下来的人面色也如水般平静,觳纹不起。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过了半晌,柳莲二俯下身去,捡拾起旁边丢着的铁锨,轻轻铲了一铲,然后扬下去。
土粒子撒下来,撞在脸上,和着血液,沙着疼,直往心里钻,桑原惊怒交集,问他:“你干什么?”
柳莲二手下并不停,他的动作很娴熟,他是拿惯铁锨的人,以前跟园子里种过菜,也种过花。“送一送你。”他说,声音依然水波不兴,仿佛此时此刻也不过就是在自己院子中种一种南瓜,再栽颗月季。
土一铲子一铲子落下去,渐渐填到X_io_ng口处,桑原一口气憋闷在X_io_ng口中:“你叫仁王来见我!”
听到这句话,柳莲二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桑原的脸上有惊异,有愤怒,有不平,但是没有惧怕,他想着一路上过来听到的那些争执,他还以为一切只不过是玩笑,或者一时的惩戒,他还是不明白:“你觉得他会来吗?”柳莲二反问他。
桑原觉得那瞧着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竟像是透着一丝悲悯,但却仍然是静,实在是太静了,那根本就不像在看活人的眼光,而更像是看……看一个已死之人的眼光。醍醐灌顶般,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仁王是不会来见他的,他是真的要他死。
他所想过的,以及以为过的那些情谊,在仁王眼中根本不名一文,完全的一厢情愿。倏忽间,桑原就忆起那个时候柳生的那个目光,那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以为他已经明白,其实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人……这个人,他脑子中一片天旋地转,想伸出手去扶住什么,一动才发现,周围都是实地。
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半个身子埋在土里,彻骨的寒意泛上来,四肢一片冰凉。
柳莲二俯下身去,在坑边上坐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入社团?”
桑原愕然,瞧神气,面前的人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和他闲话家常,忆及当年。
柳莲二抬起头,望着月亮,淡淡地开口:“你当年自己讲过的,你倒不记得了。我却还记得,你说,那时候家里穷,乡下一大帮子人,吃不饱饭,所以出来,想着,谁给一口饱饭吃,就跟着谁,给谁拼命。后来就进了社团,饭是天天可以吃饱了。可是,这个时候,光吃饱又不行了,心里又惦记着吃饱了还要穿好。再后来也穿好了,可还是不行,又再惦记起别的,心里永远有惦记着的。于是这些年,就这样,惦记来惦记去,争来夺去,最后都忘记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又是永远不能肖想的。”
他的目光调回来,投Sh_e在坑中人的脸上:“人心苦不足。”
“放屁!什么足不足的,”桑原瞪着他破口大骂,“这世上你不与人争,人就不与你争了,想要洁身自好,清雅避世,也得有个太平盛世给你避。又有什么能不能,敢不敢肖想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功如果成了,也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柳莲二垂了垂眼帘:“正是这四个字了。那么如今,事败成寇,也就没什么好怨怼的了吧。”
他站起身来,继续手中的动作。尘土飞扬。
“呸,柳莲二!你别装出这么副事不关己的清高嘴脸来教训人,你以为仁王今天可
以这样对我,明日又将如何对你?兔死狗烹,你知不知道……那个晚上向日岳人是怎么死的……”沙土掩埋过X_io_ng口,他断断续续地出不来气,“还有大圈仔……”
“你后来找人问过和他同住的阿仁了,是不是。”不是疑问句,就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才下了那么大的狠心要反仁王,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仁王决计容他不得,“有时……人知道得太多,不好。所以又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柳莲二说。
桑原看着面前的人,原来他竟是一早先就什么都知道的:“仁王这是……这是铁了心要让柳生……跟真田……要逼柳生……”土掩埋过下颌嘴巴,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时之间血全往头顶上涌,那些思绪浪Ch_ao似地涌上来,这些年,所有遇见的事,以及人,画面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掠而过,幸村,真田,柳生,仁王……一张张脸,清晰如昨。这一辈子到头,不知道究竟为何。
柳莲二俯首,手下动作并不停顿。这土粒子和土粒子之间,其实是有缝隙的,所以埋上了,一时之间又不会马上就死,空气从肺里一点点地抽尽,最后人是被活活憋闷死的。仁王知道桑原心气最高,常有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心思,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要将他从天上打到地下,再生生憋屈至死。用心之歹毒,不言而喻。当年那个相术师傅说仁王的那些话,其实原本是没说错的。他又想起刚才桑原说他的那些话,兔死狗烹,以及书上讲的,只可与之共患难,却不可与之同富贵。
柳莲二低下头去,土外面只还露出一双眼睛,人的眼睛其实最奇妙,千变万化,千言万语,比嘴巴厉害,也玄奥得多。人之将死,心里有什么,眼中便也有什么。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望着那双眼睛,像是回答他的疑问:“我是知道的。”他轻轻地说,“早就知道了。”
最后一铲子土扬下去。
柳莲二站在上面,把土细细地踩实踩平。
最后他重新坐下来,侧头望,除了微微笼起,其他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
争什么,闹什么,到最后,都不过是黄土一掊。
他坐在那里,四下里一片静,亘古的静,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明之时。柳莲二仰起头,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泻,烟笼四野。如果这世上只有这天,这地,这月,而没有这些人,这些事,这许许多多的纷扰,那可该有多么好。
两个人在路上走,由始至终,仁王都没有说过话,白石当然也不会擅自多口多舌。在店铺中办完事后出来,站在门口,仁王说,刚才在晚宴上吃多了,要在附近散散步,消化消化食儿,你们都散了吧,别烦着我。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跟着。仁王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住,转身,瞅身后的白石,半晌后,淡淡地开口,你跟我走走。于是这一走,就走了几个钟头,走出好几里地去。
白石侧头,看身边的人,仁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仿佛懒洋洋地提不起什么精神,厌而倦。他一直在他身后斜出几步跟着,这时跨向前,站在身侧,问道:“天晚了,要不要叫个车,回去歇着?”
仁王停下来,抬头望,夜色浓郁,月上中天。
“怎么,不愿和我继续走下去了?”他问身边的人。
白石说:“自然不是。”
仁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又问:“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白石一时之间没说话,他想起方才的那些事
情,还有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向日岳人,桑原,切原,还有以前种种的传闻。“是有些怕。”片刻之后,他说。
仁王忽地笑了:“你倒是痛快。别人即使有这个想法,也只是暗自在心中嫉恨,决计不会说出来,嘴上反而要愈加的奉承。”
白石微微一笑,说:“我这个人最是笨嘴拙舌,奉承话说不来。保不准弄巧反拙,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仁王哈哈大笑,瞧这聪明劲儿,他身边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有他一分半分的,面前这个人要是笨嘴拙舌,天底下就没有巧擅辞令的了。
“怕也好……”停住笑,他忽然说,“要是能让所有的人,见了你,都怕着你,是好事。总比他们成天价变着花样的惦记你、算计你要好上千百倍,你说是不是?”
“是。”白石跟在他身侧不缓不急。他的好处就是不该开口的时候,绝不会多言。
仁王却像是忽然有了谈兴:“那个时候,在Ch_ao州家乡遇上你,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来,你答应得痛快。后来有没有想过,若然当日不是在路边撞上我,那么,今时今日,又是副什么样子?”
“想来也就是在乡里乡间的讨些活计,或者种种地,捕捕鱼,至多攒些小钱,自己开个铺子,做老板。”白石笑起来,他自幼家贫,Ch_ao州当地乡下有许多青年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一辈子没出过门,也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浑浑噩噩地过。未尝不是福。
仁王侧头,他知道白石是读过好几年书的,读书的时候,成绩也极好,天资聪颖,后天勤奋,只是幼年丧父,母病家贫,才辍了学,出来讨生计。他遇见他的时候,他新近丧母,一身落魄。但就在这么个运命多劫的人身上,你却既看不到愤世嫉俗,也瞧不见自怨自艾,他望着人的眼神既沉且静。别人奚落嘲讽他,他权当是浮云过境。有人动手,他就还手,又将自己护得极周全。不骄不傲,亦不自轻自J_ia_n。仁王当时在路边瞧着,想,这可真是个稀罕人物。
“在家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般?”仁王又问。
“没有。”
“一辈子只能那样的话,甘不甘心?”
白石想了想,说:“确实是不甘心的。”他顿了顿,又说,“可不甘心日子也还是要过,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顺顺当当、称心如意的,是以不甘心也自有不甘心的过法。”
仁王拿眼睛在他身上转一圈,如此的明白,能屈能伸,好。
他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说:“桑原不在了,他的地头就交给你吧。”
白石吃了一惊:“这恐怕不合规矩。”论年纪,论阅历,论在社团中待的时间,不管哪一样,这一方老大的位子,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仁王回转过身来:“你觉得我这主意唐突了些?你是新来的,跟了我尚不足三个月,怕人家在背后讲你闲话,抑或手底下的人不服气?”他顿了一顿,“你方才说到,这天底下的事并非事事如意,当时当日,我不撞上你,你不遇见我,今天你便还要在那个小地方蹲着,陋室之内做困兽之斗,十几年后,又几十年后,如你所讲,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也就那么过了。你就是有天大的能耐,又有谁知道,又能够如何?”他反问他,“不过也就是消损磨折,太公八十垂钓,豫州四十织席,古往今来的这些事,其实都是这么个道理。所以说,际遇二字,对人最是重要。”
白石微微一震。
仁王又说:“除却这际遇二字,另外一样,那就是人心了。有多大的心气,也就有多大的世界。同一样事物,不同的人瞧着,瞧出来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结果也就各自不同。有人有心无力,有人有力无心。就好比九龙城这一块地,人人都知道极好,也都暗暗肖
想过,动过主意,切原早有这个心思,却没这个能耐,莲二……莲二他呀……”
仁王顿了一顿,很久之后,像是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倒是有这个能耐,却从不转这个心思……”
白石张了张嘴,似乎是Y_u言又止。
仁王停下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白石谨慎措词:“桑原倒是有心有力。”资格最老,又极勇武。
仁王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是啊。确实是个有心有力的。”他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所以就在地底下了。你见过一山能容得下二虎吗?”
白石悚然一惊,对面的眼光静如止水,水面下却吞吐掩映,杀机暗藏,他想起那时柳莲二对他说过的话,不要擅自去揣度仁王的心思,忌讳,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好意提醒。
仁王望着他,他又如何不清楚当日他那一番作为,无非是做给自己看的,不过,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这天底下的事,也就不外乎这四个字:天意、人心。你当日遇见我,是上天给你的造化,我那时看你,确实也和旁个不一样。我刚才问你,你也说了,不甘心。可见你也确实有那个心思,这下子有机会了,你又何必再借故推托?”
“又至于资历不资历,规矩不规矩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规矩都是活人定的,要想不被规矩管着,就要做那个定规矩的人。你在下面,无论做什么那都是不合规矩,被人踩着拿捏着,若是在上面,规矩由你来定,谁又能对你说出半个不字?”
“是。”白石暗自琢磨,这世态人情也就无非他说的这一些事儿。早就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瞒不住,他确实是有这个心思,这时在遮着掩着,反而做作了:“多谢提点。”他又说。
仁王说:“今天我高兴。”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仁王忽然说:“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见着海湾了。”
白石一怔,他本以为仁王这一路走来,是信步而行,却原来还不是。
果然转出一个弯之后,就是海湾。赤柱半岛东头湾最尾,两个最美丽的海港,深水湾同浅水湾。海湾边上有立着的高台,可以观景。仁王想了想,拾级而上。
白石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但见水面宽阔,半个海湾尽收眼底,夜里有些凉风,习习扑面而来,X_io_ng襟顿时为之一爽。
他说:“站在高处,确是有些不同。”
仁王负着手,轻描淡写:“不是有诗句说,Y_u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吗?”
“是。”白石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出来这一番,终究是没有错的。
白石极目远眺,想起以前从书上看来的一个段子。说是在今日的薄扶林一带,有山溪名为“泷江”,由数股瀑布浇注而成。传说中,此溪涧能涌出甘甜而带有异香的水,附近航海者常到此溪涧取水饮用,并将溪涧命名为“香江”,而后又将溪涧出海处,亦用此名以贯之。“香港”之称便由此而来。
脚下浪涛声声,拍打堤岸。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仁王开口:“我瞧着你,觉得挺喜欢的。这个玩意也送给你吧。”他从笼着的袖子中掏出一样东西来,白石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白瓷茶盏。
他伸手推却,仁王淡淡地问:“你平时不是喝茶吗?”
“是。”白石说,但想着仁王千里迢迢地带这么个东西回来,想来是极珍惜金贵的。他如实讲。
仁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再金贵的东西……那也要有真正能懂得它好处之人,再让你想诚心以赠之,才能显出金贵来。若是没有了这个人,金贵与不金贵又有什么差别?”
白石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想问什么就问吧。”仁王说。
白石想起方才他在店铺中所说的那番话:“您也有难以忘怀之……事?”顿了顿,又改了个字,“人。”
仁王没有马上答话,神气间竟像是有些黯然,但稍纵即逝。过了片刻,他笑一笑,说:“自然是有的。别忘了,我也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只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你生得这般俊俏。”
白石掩嘴咳嗽。
仁王似笑非笑的目光又在他身上晃一圈:“怎么,心里有没有记挂着的?”
白石又咳嗽:“没有。”顿一顿,仿佛是忽然忆起什么,微微侧了头,唇角扬起,眼睛中有朦胧闪烁的笑意。
半晌之后,复又摇头,确定什么似的说:“确实没有。”
仁王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他望向对面,人在晚风里站着,笑意隐约,尚不满三十岁,这么个春衫年少的,将来总是会有的,即使没有,也不知道要有多少记挂着他的。
“没有也好……”沉默片刻,仁王垂下眼帘,“免得时刻惦念着。”
他抬起头回首望去,街市安静,四下无人,只半面道旁亮着灯。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早已走了千百遍。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说:“你别跟着了,我想自己走走。”
白石瞧着他的神情,一时没言语,过了片刻,说:“还是我在后面跟着吧。”
仁王一挑眉梢:“我现在又不高兴了呢。”
白石笑起来,仁王雅治岂是需要人宽We_i之人,是他僭越了。他退一步,立住不动。
仁王转身,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思索什么。远处那些霓虹灯光倒映在他眼中,千变万化,莫衷一是。他抬脚迈步。
白石望着那个背影拾级而下,他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这许多事,火烧土掩,闹腾得惊天动地的,不及他一句话,这整个九龙城也不过就是他一双翻云覆雨手,这样风光无限的一个人,究竟还有什么是他办不到、得不到的呢,可是,他想起他方才的神情,以及那个背影,又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竟仿佛落寞。那些灯光落满街面,却像是落不到他身上,仿佛这天地之间由始至终就只是他一个人,孑然而来,孑然而去。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一袭身影渐行渐远,转一个弯儿,终于消失不见。
几车的人拉回警局,审讯到半夜,不得要领。最后所有的人都散了,只剩下几位主事的。迹部胳膊上让子弹擦了一下,却没有大碍。他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中撞上一个人,也正向外面走。
迹部停住。
忍足脸上没有笑意,可也没什么别的表情,他抬了抬手,指着他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迹部摇头。
于是再没别的话可说,两人从里面走出来。
街道上安静,迹部停在那里,忍足也站住,四目交接,迹部想,又岂止是公事,这个人总是这样看上去很近,实际上却离得很远,难以琢磨。
片刻之后,忍足转过身去,开始向远处走。
迹部没有开口叫他,只是站在那里,忍足似乎知道他不会开口,也就那么向前走。
已近午夜时分,长街微霜,四下里再没别的声音。迹部在心中默数,想数到二十,那个人一定会回头,一路走,一路数。数到后来就有了些焦躁,迹部是知道这感觉的,似曾相识,就像那个时候在公路边上,他忽然不见了他车的踪影。数到十八、十九还刻意地延长了些,可即使再延长,也终于还是数到了完。那个人却
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迹部抬起头,他想,也许不是知道他不会开口,而是压根就没去想过,他开不开口,与他是全没关系的事,他们也本来就是两个两不相干的人。迹部低下头去,抚住手臂,可是在那个时候,他又那么不顾一切地来拉住他。
他们之间一直就是这样你退我进,你进我退,进退维谷。
他说不喜欢Y_u迎还拒,他就索Xi_ng一拒到底。
这不是挺好的事,两下里都干净利落。可是那些焦躁退下去,心里却另有一种滋味。午夜里有些风,透着骨头缝子往里吹,吹得心里空落落的荒凉。他又想起那个时候,和手冢讲过的话,顺心顺意的就不稀罕,偏要不如了心意的,才放进心里。迹部想,那么多年以来,一直只有他将别人看轻,让别人记挂着,如今也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了,他也就将人家牢牢记住了,其实——他也不过就是个俗人,想到这里,迹部笑了一笑。
整条长街,只有那一翦身影,始终向前。
然后忽然就停住了,迹部一时没想法,是不是风吹灰了眼,但不是,那个人停在那里,凝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忍足往前走,这个晚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他心中也有许许多多的事。他攥紧掌心,觉得有些Ch_ao,打开来,殷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淡褐色的一条。他想起方才的那个目光,他又想他这次回来,是来做什么的,再清楚明白不过。不想牵扯上任何无谓的事,或者人。可是……他合拢掌心,然后慢慢停住。
片刻之后,回转过身去。
忍足没想着能看见什么,人心中若少了冀望,必定要活得快活许多。但没有,仿佛从他走了就从没变过,街道的另一头,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人,停停当当地立着。
距离隔得太远,表情是无论如何也瞧不清的。
也不知道对着站了多少时候,忍足开始往回走。
走到面前,再一次停住:“怎么还站在这里?”他问。
“等你回来。”迹部答。
忍足想问,我要是不回来呢,但是对上那双眼,就知道问了也是多余,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就像那个时候他算准了他一定会掉转车头。
最后,他只说:“你呀……”
声音叹息似地吹在耳边,伸手自然而然地就将面前的人揽进怀中。
迹部想,要不是被风吹着了,要不就是受了点伤,人也变得软弱起来,所以任由他抱着。
“怎么就那么要强,非得报复我一下,才甘心?”他贴着面颊问他。
迹部不吭声,人若活得蠢一点该多好,偏生是个聪明到底的,又撞上个一模一样的。聪明计较聪明,没奈何。我呀,我若不是这样,你要不是那样,你共我又何必,隔着那三千红尘,徒然凝望。
“其实有些怕的。”半晌,忍足听见他说。
“怕什么?”他靠着他耳边问。
“怕你不回头。”这次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没真想走。走了多远,也还是要回来。”忍足说。不过就是都要强,谁也不肯先低头。
迹部抬起手臂环住他,俗就俗吧,索Xi_ng一俗到底。那么,从今往后各退一步。
忍足收拢手臂,箍紧他,仿佛一直亏欠着,现下要全部补偿回来。
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其实不是风,也不是因为伤,是累,这些年一直撑着要强
,停下来,才觉出累来,心累。彻底放松下来,才发现偶尔找个能靠一靠的地方也不错,更何况,这怀抱确实舒服,温暖又踏实。
忍足不再开口,迹部也不说话。
周遭俱静,仿佛这万万千千的世界只余下他们二人。时间无涯的荒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忍足略松了些手臂:“现在回来了,又如何?”
迹部抬起头,看见问话的人脸上有笑意。
他将他从头打量至脚,也笑一笑:“你说呢?”他们之间可还有没办完的事呢。
忍足的笑意更浓,春风十里:“你真直接。”
废话,两个三十好几的正常男人,难道还站在这临风赏月,互诉衷肠,扯淡不。
迹部挑起一边眉梢拿眼角觑他:“别光说不练。”
他想起那个晚上,他把话讲得暧昧不明,之后所有人看他们的目光也暧昧难明。敢言就要敢当,迹部从来不担虚名。
忍足迎着那个目光,在风中笑开来:“好。”
不二是和手冢一起离开的,事实上,最近他没事的时候,时常和他在一起。有时在警局待得太晚,没有小巴可乘,就搭他顺风车回家。
手冢将不二送到楼底下,站在那里没动,他觉得不二似乎有话要对他讲,他还记得他那时望着他的目光,后来回到警局,他也一直那么瞧着他,仿佛若有所思。
但不二却比他想得干脆利落多了,他就对他说了两个字:“再见。”
说完就转身上了楼,连个头没回。
手冢靠在那里,街道上的风吹过去,又吹回来。半晌之后,他低头一笑,不笑又能如何,这么个人,实在是没辙。
他转身去拉车门,却听到背后重新响起脚步声。
不二又折返回来,站在他面前,动了动眼睛,这次说了四个字:“没带钥匙。”
“那怎么办?”手冢问他。
不二蹙紧眉头,忍足没回来,他在香港没别的亲戚朋友,一时也想不到要到什么地方去。片刻之后,眉头复又展,已经有了决定:“走吧。”
手冢问:“去哪儿?”
不二说:“你家。”
手冢拉车门的手停在那里:“啊?”
不二挑起一边眉梢:“你说过给我包饺子。”
手冢眨眼睛,这话他确实说过。
“你说过的。”对面的人理直气壮,“走吧。”
不二打量四周,屋子不太,却整洁干净,阳台上拿盆植着几株兰花,房间中有茶几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有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副墨迹,笔法俊峭飘逸,仿的是欧阳询。
见到他打量的目光,手冢说:“写来玩的。”
幸村提笔是可以写二王的,真田说,不能堕了家门的声名,所以他和迹部自打小就开始习字。蹲在小凳子上铺纸研墨,真田提着竹杖在身后,偷个懒,愣一会儿神,唰的一杖就下来,苦不堪言。
“其实迹部的字写得才真好,从的是柳少师,一手颜楷也写得极佳,圆紧浑厚,雍容大度,甚得风骨。”他又说。
不二动了动眼睛,没言语。
手冢思量,颜筋柳骨,他在国外长大,想来是没听见过。他手指不远处的茶几:“那里有水果。”
不二捧着玻璃盘子,里面都是黄澄澄圆滚滚的橙子。
手冢微微一笑:“在警局里老瞧见你吃。”
不二坐在那剥橙子,听见厨房里有响动。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抱着盘子走过去。
手冢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不二瞅着若是穿在别人身上,一定极傻,可是穿在他身上,却只觉得舒服妥帖,就像瞧他拿枪,握笔,明明是截然不同,又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可却一点也不见突兀。仿佛天然成
就的一段从容风骨。
手冢拿了个盆将新鲜的虾子浸泡在水中,然后站在那里择菜,洗菜,和面,一样一样,有条不紊,不急不迫。
其实他是做惯了的,一家四口,真田,幸村,迹部,和他。幸村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主儿,一碗茶都能打发一天,人生到这个份上,说话是意境,活着是境界。迹部从小就气度非凡,天生矜贵的命,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个人,别说他们自己,就是你把他们往厨房里面摆,看着也觉着难受得慌。最后只剩下他和真田面面相觑,真田说,一家子不能全做神仙,人是铁,饭是钢。小手冢跟着点头,老师说,世上无难事。于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几年操练下来,不知是天赋独具,还是怎的,谁也比不上他的厨艺。炒的,炸的,蒸的,煮的,没一样能难倒他。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手冢把蒸锅端上火,一层虾饺,一层素馅汤包,最上面再摞一层红薯,南北口味都有,不知道他究竟喜欢哪一种。
回转过身来,正对上目不转睛瞧着的人。
“干嘛不在外面坐?”手冢问他。
“外面冷清。”不二回答,过了半晌,他又说,“以前住在宿舍中,就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手冢听那音调拖得极长,略觉有异,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想了想,掀起锅盖,Mo了块红薯出来,拨开皮,然后递了过去。
“甜的。”他又给他找了块垫纸,“小心烫。”
不二捧着剥了皮的红薯,一时没动。蒸锅里的水煮得沸了,四周水汽蒸腾。他看雾气缭绕中的那个人,他想,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总是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别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明明与他全无关系,他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对面的人却仿佛完全不在意,看他停在那里没动静,说:“烫吧,你把手里那块给我,我再拿一块给你。”说话间,又从锅里找了一块个头不大不小,圆润结实的,然后将所有的外皮剥了,又切掉边缘,将最里面的芯子用刀切成四方块,然后盛在小碟子中,再递一个勺子给他。
“最里面的这块最好吃,芯子最甜。”手冢说。
不二拿勺子挖了一块,放进嘴里。确实甜,甜而不腻,一直暖和到心里去。就那么自自然然,妥妥帖帖,舒舒服服的,这种感觉就像,像……
不二抬起头来,瞧见站在雾气蒸腾中的人,对他笑了一笑。
于是他也笑了一笑。
对面的人却一怔。
不二问:“怎么?”
“你……”手冢俯首,“你笑起来样子很好看。你应该时常笑。”
不二没接口,手冢抬起头来,正撞上清澈透亮的一双眼。
片刻之后,不二慢慢低下头去。
手冢这些日子和他待得久了,知道他平时总冷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但其实不是,每个没表情细看下去都不同,都是不同的表情。现下这个样子,是在想事情。
“想起什么了?”他问他。
“我在想……”不二略略侧头,瞧方才旁边放着的那个红薯,“有些东西你起初看觉得不起眼,甚至可能还有些不顺眼。但是看久了,待久了,才慢慢觉出好来。处处都透着好。看了就舒服,觉得喜欢。”
说完,抬起头来。
手冢站在那里,他一向觉得那双眼
睛是太清澈了些,清澈见底,将一切照得透亮明白,是以也就觉出冷来了。但到今时今日才知道,照得清楚的都是别人,他看你,无所遁形,你看他,清冷的一汪,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屋子中一时的静,不知是蒸汽蒸的,还是别的什么,手冢觉得掌心中有些Ch_ao,他也看那个红薯,然后忽然问他:“你看上什么了?”
对面清澈的波光荡了荡,然后慢慢漾开去,瞬息晃了人的眼。于是鬼使神差的,手冢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上什么了?”
不二挑起一边眉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的好处是要慢慢琢磨的,时间久了,蓝田日暖,自然触手生温。
水纹越漾越深,最后眼睛弯起来,冰消雪融,不二说:“蒸饺。”
手冢微微一怔。
“我说……”不二伸手指他背后,“锅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