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并不算十分的大,但是床却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床的一侧,屋角窗前还擎着盏落地灯,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别的多余的物事,因而整个房间反倒显得空荡荡。以至于刚进来的时候,会让人在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房间中,只得这一张床。
其实并不仅仅是卧室,整个屋子都是如此,客厅只有酒柜和高台,浴室最显眼的是镜子和浴缸。是以当人立在客厅中,环顾四周的时候,忍足略微有些惊讶。
迹部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他说:“物尽其用。”
他走过去,脚步踏在地板上,有回声。他倒了一杯酒。
忍足盯着那个背影,挺而笔直,行动自若,方才长街上那一点不经意之间展露的脆弱,早已消失无影。犹如风过无踪,缈无声息,半点痕迹也没有余留下。这也难怪,这终归是在他的地方,忍足微微一笑,只是没想到一切简约简洁简单至此。他望着坐在高台上晃动酒杯的人,他原本想,这应该是个精细,甚至精致的人,不需要原因,只是一种直觉。而他的直觉一向奇准无比。
迹部走过去,递了另一杯酒给他。仿佛明白他的疑问,他拉着他半转了个身。忍足正站在窗前,身后是厚重及地的黑丝绒窗帘。迹部抬手拉了一下,窗帘向两边收拢。
忍足有一瞬间的屏息。
外面是个小山坡,万家灯火,层层叠叠,绵延四里。
灯的海洋,全世界的光,汇聚于此。
迹部弯下腰去,那些璀璨流丽的光,就从他发梢,缀饰到肩头,再由衬衫滑落下去,最后跌到地面上。他席地而坐,将酒杯放在地板上。
忍足在他身边坐下,那山坡环绕着海湾,自由港里泊着许多帆船,挂在船舷上的灯,在风中摇曳明灭,像盛住了满天星斗。
忍足想,这里确实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任何装饰,都只能是多余。
两个人坐在那一片光中,谁都不再开口。
很久之后,忍足啜了一口酒,他想,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这么个地段,一定价格不菲。他侧头,正对上迹部的目光。
迹部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这房子不是我的。”他说,“是租的。”
他笑了笑:“如果不继续升职的话,一个督察的薪水,我付了首期款,还要再埋头苦干五十载,才能付清所有贷款。也就是说……”他顿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到我八十岁,垂垂老矣的时候,才能真正做这个房子的主人。”
忍足放下酒杯:“租金也不便宜。”
“是。”迹部笑着应,神气坦率,半点也不见局促,他环顾四周,也许他这个人天生就注定和按部就班安分守己绝缘,“刚搬进来的时候,很多人问过我,究竟值不值当……”
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半晌之后,他从低垂的眼睫下望他:“你想不想问,究竟值得不值得?
”
忍足看着面前的人,迹部略俯着头,酒杯中一泓琥珀色的光倒映在他眼睛中,闪烁难明。
“不想。”忍足开口,他微笑,“你八十岁的时候,未必还想住在这种地方,如此之高,爬上爬下,好不辛苦。腿脚不利索的时候,谁还要万家灯火共满天星,只会想,有个屋顶遮风挡雨,万事足矣。”
迹部也笑起来,面前这个人,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可以令人十分开心。
“是真的不想……”片刻之后,忍足敛起笑意,低声说。什么是值当,什么又是不值当,如何去衡量。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谁又能说得清呢。
迹部望着面前的人,他想,这个人他究竟又知道些什么呢?但是他没有再开口,他不置可否。
“这一切……”忍足微微侧头,再次打量四周,“都很像你。”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迹部挑起一边眉梢:“不要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晃,勾起的唇角,有些微嘲弄的笑意。
忍足却丝毫也不闪避,他迎着那个目光,说:“那你给我一个机会。”脸颊轻靠过去,近在咫尺的气息,如同耳语。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去了解你。好不好?
衣物散落在地面上。忍足躺在那里,你不能不承认,这张床实在舒服,大而宽敞,人陷在里面,他有瞬间,从此不想再起来。确实百分百的物尽其用,他微微地笑起来。
迹部跨坐在他身体上,居高临下。
他们之间,仿佛奇特的对垒,松懈下来,是为了重新拉紧。
躺在下面的人一点也不着急,迹部当然也不会着急。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意态悠闲,就像正餐之前有开胃,协奏之前有间曲。
忍足抚Mo他的手臂,那里缠着绷带:“不要紧吧?”
迹部唇角微扬:“好像无关紧要,反正又用不到。”
忍足忍俊不禁:“那什么地方才用得到?”他明知故问,带着一点惫懒的轻佻。
“你说呢?”迹部这么问着,目光却转向别处。
忍足寻觅着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焦点上。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那目光情色意味十足,却并不突兀,仿佛带着红酒的浓香,更像是调情。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忍足最擅长的。于是他笑起来,刹那活色生香,满室春意盎然。
但迹部只是看着他,长久而专注地凝视,却仿佛并不为所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忽然开口:“你在英国进修的时候,学的是心理学?”先是社会学,再是心理学,一群人然后一个人,这个人以研究人作为乐趣。
“是。”忍足回答,对于这过渡跳跃的思维,仿佛并不感到奇怪。在不按常理出牌上面,两个人总是难以想象的惊人的合拍。
“随时随地探究别人的心理?”
“不。”忍足说,“随便深入别人的内心,是不礼貌的行径。”
迹部望着他,面前的人很诚恳,他总是显得很诚恳。那双眸子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蓝,那太过专注的凝视,总是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相识已久,情深不已,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来自肺腑,不由得你不信。迹部想,但凡他再糊涂一点,也就信了。
他长久凝视面前的人,但却什么也望不见。特别擅长捕捉别人的心思,也就将自己掩藏得更深。他们之间,探究终归无意,亦无谓,也并不需要。但在这时这刻,迹部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清楚,那表情下
面,成色究竟有几分,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真。
但是始终什么也窥不见。
半晌,他低垂眼帘,里面的色泽依稀黯了一下。忍足忽然开口:“是真的。”
迹部想,学心理的人,是不是真的都会那么点儿读心术。
“我说的,都是真的。”忍足轻声说,“给我些信心,也给自己一些。”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迹部眼中瞬间掠过一种复杂神气。
那神气太快太微妙,忍足没有错过,可也辨识不清,他用手抚Mo他的面颊,这不应该是个缺乏自信的人。
迹部望着他,却不开口,仿佛估量。
“确实一见难忘。”忍足说,他望着他的目光清澈到底,拖长的语调带着微微的笑意,“因为——你真的好靓仔啊。”
迹部蹙了蹙眉,他扬起手。
忍足抓住那只手,他笑,那些热气吹在掌心中,又温又软。
“傻瓜。这是恭维。”他凝视着那个人,他有着非常漂亮的五官,通常你不能用漂亮去形容一个男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浓重的眉目几乎是精致而秀丽的,毫无瑕疵,无可挑剔。尤其是眼角下那一点泪痣,分外引人遐思。但望着人的眼光却是冷的,甚至带着些许咄咄逼人的凌厉,瞬间就冲散了那味道。
忍足继续抚Mo那眉毛,那眼睛,“那个时候,你一进来,我就瞧见了。后来你向过走,然后坐下,坐在吧台边上,你就那么坐在那里……”他的声音低沉得像耳语,“你身边有很多人,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你有很多的心事。你为什么……不开心。”他停顿片刻,缓缓地说,“你很寂寞。”
迹部微微一震。
他慢慢俯下身去。在这深似海的暗夜里,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望着彼此,瞬也不瞬。
忍足用额头抵着他的,声音低沉,呼出的气息吹在他脸上,带着些微酒意的甜香,和余味散尽后的涩重:“想知道我为什么清楚?”他没有再说下去,勾起唇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下。
但是那笑容根本没有能够成形,取而代之的,另外一种东西从那眉梢眼角中渐渐流溢出来,迹部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寂寞,同样的寂寞。他能够看穿他,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如果我的态度,曾经令你不快,我道歉。”忍足说,“你知道,有时候伪装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坏习惯。”
迹部不介意自己偶尔的放纵一下,但他发现,当同样的表情,那略带着苦意的寂寥神情出现在面前这个人脸上的时候,他就很介意,他甚至宁可见到那种招牌式的真假难辩的轻慢。
他抽出手掌,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语调轻快:“我原谅你了。”
忍足再次顺势捉住了那只手:“本来也不是来较劲的。”
迹部眉毛微扬:“那是?”
“是来讨饶的。”忍足说。
迹部望着身下的人,忍足面不改色地回视他,在这一点上,迹部发现他不得不再次佩服他,任何话从这张嘴巴里说出来,你都只能觉得理所当然,并且当事人永远面不红心不跳。
他想起他在警局中的那些风评,一个人讨所有人喜欢,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虽然明知道是讨巧,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那故意的示弱仍然取悦了他。“成全你。”迹部俯下头去亲吻他,如同恩赏。
他们在喘息声中分开,忍足忽然问:“你以前和男人睡过吗?”
迹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眉毛微挑,意示反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忍足笑着说。
迹部并不惊奇,在这方面,他一定有过太多的伴侣,男的,女的,千帆历尽。
忍足说:“但那是没关系的。”
是,无关紧要。在那双逐渐迫近的墨蓝眸子前,究竟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们重新亲吻在一起。
“在回来之前,我住的地方,前面有个湖。秋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落在里面,涨鼓鼓的,像一艘小船似的。”忍足翻了一个身。
迹部的眼睛中有些微的疑惑,他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但是忍足的语气再正常平静不过,他的面庞上带着微微笑意,仿佛这就是他在这个时候,唯一想说给他听的。
迹部看见外面璀璨的灯火,那个声音就响在耳边,蛊惑人心:“然后水面上那些涟漪,就荡漾开去,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
身下的床铺又软又深,也像个湖,让人不断陷落。
那带着灼烧的痛楚深深嵌入他体内。
忍足抚Mo那个瞬间僵直的脊背:“放松。”他说。
那些灯火仿佛从山坡上蔓延进房间内,烧在彼此心里。热意也像涟漪一样,在身体中扩散开来,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
他额头上的汗滴落在他身上。
迹部觉得眼前越来越亮,整个人像在太阳下被放大镜聚焦的火柴,白光炽烈,哗的一下,燃烧殆尽。
手冢站在那里,不远处的人指挥若定,行动间很有些举重若轻的气派。手冢想,在不久的将来,见习期结束,他可能会升得很快。最好的一种可能Xi_ng是,数年之后,本末倒置,他彻底压倒他,变成他的上司。
他倚在门板上,陷入了某种好整以暇的沉思。
一阵忙活,铺好床铺,那前途无量的小人终于肯回转过身来。
他走过来,把一床被子,塞进他怀里。
手冢抱着被子。
“我不习惯睡沙发,会睡不着。”不二开口,“所以我睡这里,你睡客厅。”
手冢望向四周,看了看,这是他家没错。
两个人对视着。
不二从低垂的眼帘下望他,那睫毛在灯光下既长且淡,像两排小扇子,遮住了海水蓝的眸子:“这是新被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不介意盖你的旧被子,你也不要介意去客厅睡沙发。新被子归你,这张床归我,公平又合理。
手冢挑起一边眉梢,这都什么逻辑。
“晚安。”面前的人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开口下逐客令。
不二爬上床,铺开被子,钻进去,伸手拉灭台灯。
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手冢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手扶在门柄上时,听到一个声音:“别关门,行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极轻,想漂浮在半空中。
手冢回转身,躺在那里的人,整个都埋在被子中,什么也瞧不见。
他说:“好。”
不二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他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候,时常搬家,那些颠沛流离的路途,和沿途变换的风景,每个夜晚停下来,就像现在一般的黑,那些画面却仿佛旧式放映机投Sh_e在屏幕上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一格一格地闪,清晰无比。
他又想起,后来在英国,一直居无定所,忍足不是个安定的人,他总是在漂泊,他不喜欢停留,或者他根本就停不下来。还有那些寄宿学校。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夸赞他适应能力强,仿佛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马上能够融入其中。
但其实不是的。不二微微出神,他仰起头
望天花板,月亮照进来,亮晃晃的一片白。那道白顺延下去,从天花板,到墙壁,最后是地面,一直延伸进客厅。
“睡不着?”那光线隐没的尽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二用脸颊贴着被子,没言语。
“隔壁那条街在拆迁。”手冢说。深夜里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些动静。
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些响动,事实上,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哪怕只是换了一张床,不二都会睡不着,许多个无眠的夜之后,才能够安然进睡。但是一直没有人知道。
他打骨子里厌憎变化,可在二十三年的人生当中,安稳始终遥不可及。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最简单,却仿佛总是奢求。
静夜中,不二听见细微的沙沙声。
他侧了个身,向外面探出去。
手冢没有睡觉,他坐在沙发上,就着外面的亮光,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手冢。”不二叫了他一声。
“嗯?”手冢抬起头。
不二问:“为什么不开灯?”
“够亮了。”手冢说,“瞧得清。”他低下头去继续。
“手冢……”不二忽然问,“那个时候在巷子中,就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不先开枪?”他们有同等的机会。
手冢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想起问这个。过了半晌,他说:“你枪法太好了,快不过你。”
“不是的。”不二很肯定地说。
两个人对视着。四目相接,黑暗中,只有眼睛是明亮的。不二想,这个目光多像方才,在那么混乱的地方,他举枪,命中目标,却没有丝毫犹豫。在同样的情况下,重来一次,他也没办法做到像他一样好。所以不是的。
“你不开灯,其实是怕我睡不着吧?”
手冢没有回答,他略微偏了偏头,声音中隐约有笑意:“想那么多干嘛,越想得多越容易睡不着。”他说,“晚安。”
“晚安。”不二说。
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不二凝视那个熟悉的侧影,不知是夜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和平时有些不同,印象中他只觉得他温和,现下月光将那轮廓映照得清晰无比,沉毅挺俊,那分明的棱角之中又似乎凝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二重新在床上躺平。
很久之后,他又开口叫了一声:“手冢。”
隔着黑暗,有片刻的安静,然后他听见他说:“在。”
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
“在呢。”半晌之后,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沙沙声再次响起,平稳而悠长,就像那个声音。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同样的节奏,不会有任何变化。
仿佛催眠般,不二拉好被子,闭上眼睛,十分神奇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却睡了有生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连个梦都没做。
迹部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他躺了片刻,然后坐起身来。阳光普照,一室凌乱。那些黑夜中肆无忌惮的纵情,在阳光之下,就显得突兀而尴尬。
迹部在地上捞了件衬衣,披在身上,走到客厅中,同样寂寂无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L_uo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他转身走进浴室,打开水管,放水。很快,热气蒸腾,迹部站在那里,凝视镜子中的人,白雾弥漫,目光淹没在其中,难以辨明。他问镜子中的自己,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呢?
迹部从浴室里出来,毛巾搭在颈项间,发梢上的水珠跌到地面上。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身后响起一个安安静静的声音:“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迹部转身,站在那里的人对他微微的
笑,神态平静,就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片刻。
“我下去买了份早餐。”忍足说,“你这里除了酒就是冰水。”
他走过去,取走他手中的酒杯:“另外借了你的钥匙和衣服。”
迹部望着面前的人,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晨光中的面容就像那衣服一样清澈而干净。
远处的桌面上有新鲜出炉的豆浆,室内充盈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迹部微微眯起眼睛,落地窗映进整个海港,天蓝得仿佛要倾斜进来,长空碧海,白云隐约。
忍足探过身去,那漂亮过海港蓝天的墨蓝眼睛,瞬间近在咫尺。
“早安。”他说。
汽车行驶在路面上,再转一个弯,就是警署。
“在这里停一下。”忍足忽然说。
迹部依言将车停在路边。
路旁的柏树晃动,筛下Yin影,车厢中有一时的安静。
“我在这里下去。”忍足说。
迹部抬起头来,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忍足说:“被同事看见会讲你闲话。”
迹部盯着对面的人,那个时候捕风捉影他肆无忌惮,现在既成事实他却又来避嫌,就像方才,他以为他走了,他却又回来,这个人的脑袋中,到底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忍足面容平静,这个男人,白天总是和夜晚有所不同。那种平静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境,一觉醒来,了无痕迹。世事又如常。
既然对方这样真心诚意的替他着想,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他颔首。
忍足笑了一下,然后推门下车。
迹部盯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
他点燃一支烟。
里里外外巡视了几条街道,又排查了几条巷子,人人困顿不堪,怨声载道。穴户抬起头望了望,八月底的天气,白花花的太阳当空悬着,正中午,整个街道仿佛一个大蒸笼,热气蒸得人腿酸脚软。
“收队吧?”凤问身边的人,取下帽子来煽风。
穴户站在那里,汗湿透了衣服,整件制服黏腻腻的贴在脊背上,好不难受。他又望向四周,街市安静,别说古惑仔,就连半个人影子都瞧不见,这会子恐怕除了警察,再也没有人愿意往外面跑。前一阵子又闹了个天翻地覆,上面大发雷霆,压得紧,所以天天都要出来巡逻,也不知道是得到了消息,还是自家内斗之后也伤了元气,近些日子,整个九龙城倒是难得的安静,各家堂口都消停,规规矩矩的无人滋扰生事。于是天天查,天天一无所获,一个礼拜几组人轮下来,人困马乏,怨气冲天。但这也是完全没办法的事。
穴户翻腕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已过,确实该修整一下了,下午还要继续。
警车停在一个卖凉茶的小店铺之前,一组人坐在树荫下休息。凤转身进到店铺中去,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将冰镇饮料分发给大家。
他递其中一杯给不二。
不二伸手接过,说:“谢谢。”
穴户扭头望坐在那里的人:“不习惯吧?”这还是他到这里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连续地出任务。
“还好。”不二咬着吸管,菠萝味儿,又凉又冰,浸润心肺。抬起头,正对上关切的目光,这些日子相处久了,他知道穴户这些人其实嘴硬心软,Xi_ng格干脆爽利,实际里对人都是极好的,于是
他朝对面的人笑了一笑。
穴户瞧着,酷暑天气,人人皆满头大汗,面前的人却依旧是晶莹剔透的一张脸容,自清凉无汗,神气也如常。他又想,这些日子,跑进跑出,只有他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像刚来的时候一样。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平时又懂得进退分寸,难得聪明伶俐的一个。那个时候,是全都误会他了。而且初来的时候,觉得他有些冷,现下神气一日比一日更见柔和。
手冢总是有办法的,想到这里,穴户也笑了一笑。
一时的无声,不知打哪个巷子中吹过悠悠一阵凉风,吹得额前刘海四散飞扬。
不二坐在那里,从纷扬的刘海间望向四周,警车旁边,一组人散在四处,或坐或靠,熟悉的人之间互相说笑谈天。有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处,头斜倚在车侧,微微闭着眼睛,又像是睡着,又像是没睡着。
不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慈郎他是知道的,同组的人当中,他的年岁也算是大的了,据说和手冢迹部是同一期在警校毕业的。平时脸上总是嘻嘻地挂着笑,也没别的什么特别嗜好,就是没事的时候爱打个盹儿。并且完全不分时候,任何地方,躺下去,想睡就睡,不二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觉得特别新鲜。但他周遭的人,却都见怪不怪,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慈郎做事也不勤勉,总是慢吞吞的,仿佛生来就比别人慢了半拍似的,有的时候,出任务,更是能躲就躲,偷懒和稀泥的功夫一等一。可即便是如此,也依然没有人对他说上一句半句,就连迹部瞧见了,也好像没瞧见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来的时间短,接触又少,但从平时的言行举止,不二知道,迹部眼睛中,是半粒沙子也容不下的。所以久而久之,就起了些微的好奇心。
仿佛察觉了长久的注视,对面的人忽然睁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继而伸手将头上的帽子压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唇角微微挑起,依旧是平时挑挞惫懒的神气。
不二侧过头去,一瞥眼,却看见穴户也正向这边张望,他望着慈郎的目光无比复杂,一时之间,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慈郎却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就这片刻的功夫,就已经真的睡过去了。
过了半晌,穴户对着不二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神气竟仿佛黯然。
远处传来声音,众人站起来,向过走,原来是送盒饭的人到了。
凤递两个饭盒给他们,然后走过去,也递一个给靠在那里的慈郎。
帽檐下的人抬手去接,却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凤伸手托了一下,对面的人却越抖越厉害,只片刻的功夫,整个人从手到脚,全身都在发抖,牙关紧咬,面色阵青阵白。
凤吃了一惊,过去搀扶住他,对面的穴户也站了起来。
不二瞧着,问:“要不要叫救护车?”天气太热,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气。
穴户却一把压住了他,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声张。不二不明所以,穴户走了过去,和凤两个人站成一个横排,就将坐在那里的人完全遮蔽住了,瞧样子,这样的情形,竟好像不是第一次。
眼见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对面的人牙关紧咬,咬得唇角都要破了,却始终不出一声,凤侧头问:“怎么办?”
穴户叹了口气:“先抓个小弟过来,搞点药。”解一解眼下这燃眉之急。
没有办法的办法,凤点头,可这一时三刻又到哪里去抓人呢?
“我知道地方。”坐在那里的人却忽然开口,声音颤巍巍,“你们身上,带……钱没有?”
凤和穴户对视一眼,然后两个人将身上所有的票子都掏了出来,穴户低头点了点数儿,铁定不够,于是转过身又问不二。
不二翻口袋,也将身上带着的钱都拿了出来。
穴户将全
部票子放进对面人的手掌心中,慈郎略垂着头,他盯着那些钱,面上的神气瞬息千变,最后融到眼底,变成深不见底的黑。
三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却都不讲话。
片刻之后,慈郎张口似乎是想说话,话还没出口,那噬骨的滋味就又窜上心头,心里面像是被滚油炼着,他再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二看着坐在那里的人,整个身体抖得跟风中乱叶一般,神情迷乱,但眼睛深处,灵光一现,却又仿佛清醒至极,不二觉得这神气依稀仿佛以前是在哪里瞧见过,心念一转,当警察的这几个月里,每每在穷街陋巷中巡过,那些个窝在墙边上的瘾君子毒瘾犯了的时候,可不就是像他这副样子?
坐在那里的人攥紧手中的票子,哆嗦着站起身,一转眼就消失在深巷尽头。
远处的警员,正在分发盒饭,谁也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形。
穴户回转过身来,正对上一双眼。
根本就隐瞒不住:“药瘾犯了。”他平平静静地开口。
虽然早已经隐约猜到,但亲口听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不二动了动眼睛,没言语。
没有人再开口,很久之后,穴户抬起头来,声音中略带苦意,他说:“今天这件事,你不要对别人讲。”
接近傍晚时分,迹部沿着走廊向前走,大厅下面闹哄哄的有人声,他俯在栏杆上往下看了看,出去巡街的人回来了,一群人正往里走。
迹部继续向前走,迎面却走来另外一个人,瞧方向,正是打他要去的地方出来的。
手里捧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碟水果,苹果,橘子,甜梨,芒果,削得整整齐齐的,周围一圈用冰块镇着,清热又去暑。擎着盘子的人似乎心满意足,眉梢眼角都透露出隐约的笑意。
迹部瞧着,心里也有几分佩服,前些日子还跟个刺球似的扎人,转瞬就花满厅堂了,真有办法。
对面的人一抬头见到了他,反倒敛起了笑意。
迹部向那边走,不二向这边来,两个人目视前方,谁也不曾侧首。默默无言,擦肩而过。
不二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今天出任务的时候,和穴户他们一道。”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慈郎。”
迹部本来没有要停的意思,在听到最后那个名字的瞬间,却忽然回转过身来。
不二从口袋中掏了一样东西,然后递了过去。
迹部看过去,那摊开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药丸。
迹部在重案组待了那么多年,整日价就和黑赌毒打交道,又怎么会认不出来,那药丸是道上常见的拿来贩卖的摇 头 丸,冰
毒的一种。
不二将那粒小药丸倒在他手掌里,那是今天后来慈郎回来之后,无意中掉在地上的。他就捡了起来放在裤子口袋里。
迹部盯着掌心中的药丸,蹙起眉头。
“我不会对任何人乱讲。”不二说。
迹部没接口,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不二似乎也没想他开口,他说完,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迹部停在那里,那粒药丸静静地躺在他手掌里,他以为他已经戒断了,那个时候他也信誓旦旦的在他面前保证,却原来还不是,他们各个都要瞒着他。就像这么多年了,他以为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过去总是如影随形,无论你向前走了多远,都始终……
没有用。
他蓦地收拢手掌,越攥越紧,那东西硌在掌心里,犹如芒刺,扎得人生疼。
手冢抬起头来,见到一个人靠在门口。
“怎么不出声,”他问,“来了多久了?”
迹部盯着那个有本事的,背着手往过走:“也没多久,在走廊上撞见了个人,所以耽搁了片刻。”他说着,似笑非笑的目光向外面溜了一圈。
手冢抬了一下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俯下身去,把一个篮子提到桌面上。
迹部望过去,是个果蓝,他并不奇怪,手冢的人缘一向极好,桃花也旺,经常有受了恩惠的邻里街坊送东西给他,只要不违反规章制度,他也并不强自推却,以免薄人家的面子。
手冢指着里面:“给你的。”他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黄澄澄的芒果,尾梢晕着红,满室清香。
迹部瞧着,却并不伸手,他微微一笑,说:“一起吃个饭?”
手冢一怔。
“好久没和你一起吃饭。”迹部又说,“你很忙。”
这话说倒了吧,平时都只有他找他,难得他主动找他一次,手冢凝视面前的人,迹部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过了半晌,他说:“好。”
迹部正Y_u再开口,低下头却看到,桌面上的一沓东西。
密密麻麻的资料,和旧档案,最上面一张照片,赫然是张久违的脸,向日岳人。
手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既不收回,也不遮挡。
两个人的视线凝在桌面上,谁也不开口,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之后,手冢叫他:“迹部……”
迹部却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他背转过身,说:“外面等你。”
两个人从警局中走出来,绯红色的暮霭染满半个停车场。
手冢远远望见夕阳之下立着一抹人影,待走得近了,才瞧清楚,那个人斜斜倚靠在一辆车侧,极长的墨蓝刘海垂落下来,在晚风里飘。
整个人意态悠闲,那个样子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靠在那里看风景。
出于礼貌,手冢冲那个人点了点头。
忍足仍然靠在那里,他微微一笑,意示还礼,虽然是对着手冢,但目光由始至终却都落在他旁边人的身上。
手冢想起那个时候真田对他讲的那些话,他也望过去。
但迹部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径直向前走,就好像停车场之内,除了他和手冢再也没有别的人。
他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手冢也跟了上去。
忍足望着汽车转瞬绝尘而去,自始至终,迹部都没有往这个方向瞧过来,一眼也没有,就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不过是空气。
忍足停在原地不动,太阳渐渐西沉,夜色如Ch_ao水一样涌上来。
很久之后,他微微牵起唇角,笑了一笑。
两个人对坐在小店铺中,中间一张木桌。
手冢低头,桌上两碗白粥,几碟小菜,说是请客,就这么将他打发了,真成。
迹部慢条斯理地吹粥碗:“知足常乐。”
片刻之后,他放下碗,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淡淡开口:“况且你最近口味这么清淡鲜嫩,不是刚好合衬。”
手冢抬起头来,正对上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也举箸去夹那青菜:“这么关心我?”
迹部用筷子挡了一下,轻描淡写:“我一向都体恤你。”
手冢一转手腕,翻上来,就压住了对方。
两个人都不动,两根筷子胶着在半空中,意甚缠绵。
迹部微微抬起眼帘望过去。
手冢放下筷子,也端起碗:“你可也没闲着哪。”他说,
想起刚才停车场中站着的那个人,如今这又是要唱那一出?
迹部继续吹粥,重重水纹漾开在眼眸中:“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顿了顿,挑起半边唇角,眼光在他身上溜一圈,然后微微一笑,“正所谓新欢旧爱,两不耽误。”
手冢那一口粥全呛进嗓子里。
打店铺中出来,在街边的冷饮摊子,白粥青菜之后,迹部额外开恩又赏了根雪糕,两个人咬着雪糕向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道路两旁渐渐无人,街市安静,夜已深沉。
最后终于停下来,两个人靠在路边的栏杆上。
手冢侧头望身边的人,这一路上迹部都没有讲过话,这会子依然是不开口。他总觉得他今天特意找他出来,是有话要对他讲,但对面的人神气始终如常,就仿佛他找他出来,不过就真的是为了一起吃个饭,再调笑几句,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又抬头望,不是分明的天气,有些乌涂,月亮半匿在云彩后面,只隐隐约约露个影子,星子也稀,寥寥几颗,悬在半空中,颇有些孤寒的味道。
两个人站在大树底下,谁也不开口,夜晚的风拂过树梢,头顶上一时叶声如Ch_ao。
“迹部……”手冢转过身,正Y_u开口。
身边人却忽然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听——”迹部说。
手冢凝神细听,静夜中,除了细碎的叶浪,仿佛还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迹部说:“那时在警校里,傍晚就是这样,总能听见些乐声。”
手冢看过去,对面的人微微偏着头,仿佛回忆。
“是啊。”他说,“你那时的口琴吹得可好。”
迹部垂了一下头,没有接话。立在那里的人面色如水般沉静,而眼中却总像蕴藏着许许多多的心事,含义未明,变幻莫测。
他迈步继续向前走,手冢也跟着向前走。
忽然静夜中,传来清亮的口哨声,和着那断断续续的乐声,低回婉转。
手冢微微一震,他转头瞧身边的人,迹部却没有停下脚步。
街道上的风继续吹过来,万叶千声,手冢盯着那个背影,一时的恍惚,仿佛时光倒转,中间根本没有隔着那么多的事,这个人还是当日警察学校中那个好端端的人,半点也没有改变。
可也只是片刻的功夫,风停息,乐声止,周遭又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你记错了,口琴吹的好的不是我……”迹部停住,“是慈郎。”
不知是夜色太浓,还是怎的,站在那里的人身形一片朦胧。
“迹部。”手冢叫他。
“天晚了。”迹部背对着他,抬了一下手,“回去吧。”
他慢慢向前走,背影渐行渐远,夜风穿街而行,在那薄衫之上吹出万千水波纹,那一瞬间,竟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的人就会完全溶入周遭的黑暗当中,转瞬消失,再不可及,手冢心中没来由得一紧,他又开口唤了他一声。
但直至完全隐没不见,前面的人却始终没有回转过头来。
太平山顶太平居士,柳家的宅子在大路的尽头,占地将近有二百坪。
进来的时候,花木繁茂,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白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切原望过去,轻嗤一声:“乡巴佬!”他心想,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房子,仁王雅治不知道有多少,新
马泰哪里没有一幢两幢的,入社团,过的是刀口Tian血的日子,为的又是什么,一为权,二为钱,万事都逃不过这一个利字。不然为什么,难道还为兄弟情谊,江湖道义,狗屁,切原嗤之以鼻,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死了个桑原,却又来了这么个家伙,转眼就和他们平起平坐,看了就有气。
丸井走在旁边,瞧着切原,还是这么个脾气,无论经历过多少事儿,也变不了。所谓的江山易改,本Xi_ng难移。他微微一笑。
白石似乎也不以为意,他继续往前走,就好像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风景似的。
厅堂中,裹着锦缎的盒子一打开,室内霎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轻吁了一声。一时所有的目光都齐齐汇聚在桌面上,那是琢满福禄寿的一块玉雕,用一块整玉剖出来,玉色晶莹剔透,映照得满室生辉,令人为之目眩神迷。
忽然有人轻嗤了一声,一室静寂当中,分外鲜明。
“真是大手笔啊。”切原哼了一声,调回目光,冷冷地道。
丸井端着茶盅坐在那里,吹了吹上面的浮叶:“柳当家的寿诞,礼重些也是应该的,难得人家有这份孝敬的心思嘛。”
“这么扎眼,却不知是有心孝敬,还是存心显摆!”切原语调讥诮。但那讥诮却仿佛没什么太大的功效,怎么听怎么像拈酸吃味儿的嫉妒,反而更加平添助长了众人的遐思。
白石微微一笑,就像是完全没听见,他不看切原,转而望向坐在正中的人,说:“小小心思,不成敬意,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最紧要是柳当家称心如意。”
众人就又轻吁了口气,这还不算什么,再望开口的人,面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那从容的态度,更加衬得别人都相形见绌。谁能想到当日名不见经传的那么一位,转眼就登堂入室平起平坐了呢,这么寻思着,人人脸上都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柳莲二抬起头,视线一路而来,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盒子上。他知道这个,在坊间有个说法叫做,三星报喜,富贵无双。如此的玉色更是万里挑一了。凡人的一辈子,想的也无非就这几样。他看了片刻,然后淡淡地开口:“难为了。”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那目光就和声音一样的平静,就仿佛金的,玉的,木的,还是石的,在他眼中,根本毫无区别,不过都是一样。
白石一愣,远处切原嘿的一声冷笑。
周围有片刻尴尬的寂静,有下人咳了一声,出来打圆场,引着宾客向客厅而去。人群散开,气氛转眼又重新活络起来,吃喝嬉笑,各闹各的。
厅堂中一时只余下四位主事的,柳莲二坐在那里,神情还是平日里的那副神情,既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不欢喜。寿星公既然不开口,旁人自然也不会轻易自讨没趣。一时之间出奇的静,丸井瞧了瞧四周,笑了一笑,端起茶杯,然后继续饮茶。
柳莲二望向远处,外面乌泱泱的一群人头,他生Xi_ng喜静,本来是从不做寿的,但是社团中最近出了不少大事,仁王的意思,要借这个机会办上一办,也好让众家兄弟认识一下新近的当家人。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番折腾。
既然主人毫无留客之意,客人坐了一会儿,也觉出没什么意思,便相携着告辞。切原丸井带着小弟,往外走,两拨子人一离开,顿时清静不少。柳莲二看着远远走出去的两个人,丸井是笑着的,切原脸上也有笑意,风停雨歇,前尘尽弃,便即又能够重新勾肩搭背,不管暗地里各怀着些什么心思,表面上功夫却始终要做出十足十,称兄道弟,仿佛至亲至厚。原来人活在这个世上,竟然是要先学会这些个虚以委蛇口蜜腹剑的本事的。
他盯着那一片杯碟狼藉,一时之间,只觉得说不出的厌弃,各个都要抢破头,可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意思呢?
柳莲二站起身来,踱到门外,偌大的院落中花木扶疏,暗香浮动,无物有灵,对着这些草木,原比对着这些人要来得自在许多。
他站在那里,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依稀能猜到是谁,却不回首,也不开口,反正他不讲话,来人也是要讲的。
谁知道站了许久,他不言,身后的人亦不语。就那么静候以待。
柳莲二回转过身来,对面的白石背着手微微一笑。
“倒不是故意要薄你的面子。我这个人脾气怪,生来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他缓缓开口,“不过这份心意,我就领了。”柳莲二望着面前的人,今日这一场聚会,站在对面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角,刚才的筵席上,在众人面前,他也确实是出尽了风头。
“柳当家哪里的话,是我唐突了。送礼却没能送到心头好,别人会不喜欢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白石环视四周,但见院落中奇花秀木,小桥流水,布置得颇为精致,显见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笑一笑,说,“柳当家想来是不爱那些阿堵物,赶明我仔细留心看着,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草木种子,等寻到了,带过来,给这园子里再添一道景致。”
柳莲二抬头,对面的人穿了件橙黄色的绸衫,如此明丽的颜色穿在个男子身上,本来极不和谐,可穿在他身上,却是烟雨江南中的一支杏花,说不出的飘逸雅致,风流倜傥。这满园子的花木,竟还没他一个来得抢眼,这个人总是这样,最突兀,却又最不突兀。
他又想起,这些日子的传闻,桑原的地头被他管制得妥当服帖,杀一儆百,手底下各个都规矩。仁王是不会看错人的。
“那倒不必。我也不过就是闲来找个乐子。”柳莲二依然是淡淡的口气,“你如今身在要位,正事还牵记不过来,更何况这些个琐事。还是先将仁王交待的事办妥当的是正经。”
“这个自然。”白石应,他想着那些传闻,那么多人给柳莲二送礼,就没一个能真正投其所好的,就好像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从来就没喜欢上过什么。
“所有的事情,早已安排妥当。只是……”他顿上一顿,“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他想着这一番安排,完全是个请君入瓮的架势。可又何需如此的费事。
柳莲二抬起头,忽然问他:“让一个人死能有多难?”
白石一怔。
柳莲二说:“难的是……”他一字一顿,“生不如死。”
白石略俯了头,想起在社团中听到的一些旧日的传闻。
柳莲二想着,人虽然都死了大半,事却终归还在那里,众口相传,本来也瞒不住:“还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听过没?”白石点头,柳莲二却在心中暗自摇头,他还这么年轻,话人人都听过,半点也不稀奇,可不经历事情,又怎么能明白“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呢。
他又说:“仁王也是人,以前自然也有些不由己的事情,现在事事都顺心了,终于由己不由人了,他想要怎样去办,就随着他的Xi_ng子怎么样办吧。”
白石低头一笑,说:“明白了。”
忍足抬起头,周遭暮色浓重,落霞漫天,中午的时候气温高,暑气蒸腾,待到傍晚时分,晚风上来,就又有些凉了。忍足靠在那里,仔细算来,他站在停车场里看风景,已经看了将近两个礼拜了,每次不是根本见不着人,就是见着了必定是跟别的人在一起,于是日日来,日日落空,这风景也就一日复一日地继续看了下去。
可这也没什么,正所谓难得浮生片刻闲,忍足倚在那里,遥望天际,悠然自得。片刻之后,停车场入口处转进一个人来。
等瞧清楚那个身形,忍足摁灭手中的烟蒂,立直身体,在晚风中微微一笑。
迹部今天走得有点晚,从警署出来,将近七点了,一路走来,除了值班的警卫,再没遇见什么别的人。走到门口,停了片刻,然后径直向停车场走去,太阳落下去,朦胧的黑暗涌上来。
快要走到车跟前,一个人站在道路旁边不远处,迹部仿佛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忍足又笑了一下,还是如此,在警局中也一样,除了公事,一句闲话也没有,平时看见了,就如同没看见,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向前跨了一步,恰巧站在路中央。
迹部盯着挡在面前的人,没什么表情,目光更像是穿透了过去,望向别处。他向左迈步,那个人也向左,他转而向右,那个人也向右跨。亦步亦趋,刚好就拦在他面前。
面面相觑,迹部索Xi_ng停住,看他到底有什么话好讲。
忍足开门见山:“你和我生气,总要有个理由吧?”
迹部瞧着对面的人,反倒笑了:“你和我现在,在同一个部门当中共事,就是同事。同事之间,理应互相照应。真办起事来,谁还没有个疏漏偏差的,怎么都要互相多多担待才是,这生气一说,由何而来啊?”他反问他。
忍足看着对面的人,这话说的,一下子就撇了个清楚干净,他微微一笑:“好,你说不气就不气吧。只是……”他向前迈了一步,“同事之间,有像你和我这个样子的吗?”
他反问他,若有若无的声息贴在耳边,暧昧无边。
迹部望过去,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不答他的话,只说:“借过。”
忍足迎着那个视线,不退反进,他握住他的手,说:“我很想念你。”
迹部想,这个人嘴巴里的话,都炼得跟绝句似的,出口就能成章,他口中的想念又能值几个钱,他说:“没空陪你玩。”
“玩?”忍足挑起一边眉梢,“你拿我来玩……”他低声一笑,“却原来在你心目中,货真价实把我当牛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明明是他先前将姿态做足,这个时候却又仿佛怨怼,和这个人当真纠缠不清,迹部又说:“放手。”
忍足微微一笑,回答和他同样干净利索,两个字:“不放。”
迹部凝视着他,那个晚上就领教过了,要比拼起厚颜无耻,谁能比得过面前这个人啊。他一挣,对面的人握得又紧又牢,竟然没挣脱。
“现在再说放手……”忍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晚了。”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片刻之后,迹部略垂了眼帘,望着那只手,问:“现在却又不避嫌了?”
原来是为这个,忍足低头一叹,他握紧那只手,低声说:“不认真的时候,自己怎么说都无所谓,反正不过都是……玩笑。认真起来的时候,反倒别人说上一句,都容不下了。”
迹部注视面前的人,长久不语,仿佛在估量那话语中的可信度,最后依稀仿佛是笑了一笑:“现在再来说认真……”他学着他的语气,一字一顿,“晚了。”
“我都在这儿站俩礼拜了。”
“你喜欢看风景。”
“我更喜欢看你。”忍足微微地笑,“你比风景好看。”远处最后一抹斜阳映在他眸子中,像燃着两簇幽火,要直接烧到人心里去。
迹部凝视他片刻,然后缓缓地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说完,低下头:“松手吧。”
忍足略一松劲儿,迹部就将手抽了出来。
“你真狠心。”忍足说。
迹部向前走:“你心
理太脆弱。”
忍足盯着那个背影,径直往前走,依然是连个头也不回。
夜风袭来,墨蓝的刘海垂落下来,晚风里一个极瘦极长的身影。
不一会儿,就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那车子行驶到跟前,却忽然停住了。
忍足抬起头,望过去。
迹部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说:“既然一场同事情谊,送你一程,你去哪儿?”
忍足站在那里。
迹部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中间总像有个旋涡,旋进去,就万劫不复,他用手抵了一下额头,真不知道是不是魔障:“你不松手,我怎么开车呀。”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中是带着笑意的,忍足也笑开来,他拉开车门,坐上去。
“既然情深谊厚,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吃完饭,再找个地方叙叙旧?”
迹部扬起一边眉梢。
忍足笑意浓厚,声音贴在耳边上:“还是说,其实那个晚上,你对我不满意?”
迹部一偏头,就避了开去:“得寸进尺。”
忍足坐正身体,低头一笑:“没别的毛病,就这一个,你多担待些。”
车厢内一时的安静,过了半晌,他敛起笑意,伸出手去,重新覆在那个人的手背上:“你要是想的话,今后咱们便同来同去。”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又岂会在乎?
“不用。”迹部摇头,仔细想想,确实是诸多不便,不过就是为着一口气。
忍足握着那只手不再说话。
车子行驶到转弯处,忍足忽然说:“靠路边停一下。”
迹部依言,靠在车身上,见那个人穿过马路,走到对街去。他在夜色中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忍足折返回来,手里举着一杯东西。
“什么?”迹部问。
忍足将吸管插进杯子,说:“你尝尝。”
这么甜,迹部蹙起眉头。他和手冢不一样,不爱甜。
“治嗓子的。”忍足说,“听见你咳嗽。”
迹部没言语,昼夜温差大,最近又实在是忙,确实有些上火。他在警局里挺小心,以为没有人会注意。
忍足取掉他手中的烟蒂,想起上次在他家,冰箱里空空如也,平时不是烟,就是酒,他想了想:“不在外面吃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二用钥匙打开房门,看见客厅中坐着一个人。没有开灯,脸上的表情瞧不清楚,只见到瞳仁深处映着外面的一段月光,亮幽幽的闪。
不二怔了一下,这些日子,像这样他们两个人都同时在家的时候,还真不太多。
他走过去,坐在那里的人,似乎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声响,忍足抬起头来:“过来坐一坐。”他对他说。
不二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不二……”忍足垂着头,停了片刻,“我要出去住上一段时间。”
“嗯。”不二应了一声,并不感到奇怪,以前也是如此,他知道,忍足身边是永远也不会缺少人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要去多久?”
没有任何回答,很久之后,他听见忍足说:“不知道。”
不二一怔,以前忍足也出去和别人一起住,他从来不将任何人带回自己的地方。短则数日,长则数月,却从来没有说不知道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发生之前,心中就早
已经有定数,所有的人,无论多近,始终还是泾渭分明,想牵绊住他的人不计其数,能牵绊住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仿佛一阵风一样,明明近在咫尺,那么和暖地吹在脸上,可只要伸出手去一握,立即成空。
忍足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说:“这次是真的不知道。”
不二凝视着那个笑容,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反正他总是在笑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忍足又说:“也许会很久。”
不二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看来这一次,是这个人特别的不同。
忍足又笑一笑,仿佛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起初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就觉得人长得挺亮眼的,脾气也仿佛与众不同……”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不二并不觉得奇怪,这些年,打忍足手底下过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千种模样,千般风情,那个人也许很好,但是还不够好,“于是一个没忍住,就伸手动了一动。等触上去,才发现,竟然有些扎手,于是就又暗自惦记了些时候。惦记到后来,惦记成习惯,见不到的时候,就又有些想……”
他略侧了头,想起方才在菜市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迹部是压根没进过这种地方的,熙熙攘攘的热闹当中,忍足一回头,就瞧见那个人立在橙黄的灯影中,眉目间一片柔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两相依依的味道。迹部被他瞧得不明所以,索Xi_ng停住,旁边一个水池子中,跃起一尾活鱼,哗啦,水花溅起一片,忍足伸手替他挡了一下,全没挡住,溅了一脸,晶莹的水珠子,从发梢上滴滴答答往下淌,忍足拿袖子帮他去擦,擦到一半,见到那人一脸没奈何的神气,就笑起来,于是对面立在灯影中的人也就微微地笑了。
说是有些想,这一细想,又仿佛想得厉害。
忍足没有再说下去,垂下眼帘,眼瞳中是深不见底的黑。
“那不是挺好。”不二忽然说。
忍足抬起头来,那些情绪转瞬即逝,他翘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反问道:“那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再干脆利索不过的答案,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忍足盯着面前的人,不二也回视着他。他想,人人面对这双眼睛,都以为他情深似海,但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人看出来,那墨蓝眸子背后是空的,一片荒芜。
“我有时看着你,就有一种感觉……”很久之后,忍足开口,一字一顿,“痴心错付。”
对面的人一下子笑开来,不二眉梢微挑,问他:“你有那么多痴心,各个都要付,日日都付,可还付得过来吗?”
忍足也笑,用他的手掌抵在自己X_io_ng口:“当中总有一颗是真的,你想要,便拿去。”
那颗心隔着衣物触着他的手,一片炽热,仿佛一用力,就能握在掌心中。
不二凝视他片刻,缓缓地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着,向下按了按,像是要把那颗不安分的心,按回原位。
忍足放声大笑,永远都是如此,他从来弃他如敝屣。
笑够了,他松开手,说:“晚安。”
“晚安。”不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首。
那个人仍旧坐在那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二总觉得他今晚和平时有些不同,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他折返回去,静静拥抱他,贴在他耳边说:“早些回来。时刻惦念你。”
“嗯。”忍足反手箍住他,脸靠在发际。
“又如果……真舍不得回来,想要停一停,”不二忽然说,“那就停下来吧。”
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回答,不二放开手,望向坐在那里的人,继而微微一震。
坐在那里的人没什么表情,但这副样子,不二却是见
过的,他还记得那年离开香港,有一个晚上,忍足喝醉了,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他喝醉,坐在那里,既不笑,也不说话,就是这么副神情,脸上像是什么也没有,又像是有几千种表情混合在一起。
他们对视着。
很久之后,忍足牵开唇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一片黑暗当中,那笑容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竟仿佛有无尽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