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的那次来访让叶修莫名不舒服了一阵,之后几天回家的路上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似有若无的,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Yin冷地窥视着他的背影。但当他回头时,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又悄然消失了,身后唯有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行人,一切都似乎只是他疑神疑鬼产生的幻觉。
叶修自己从事的就是这一行,他想了想,还是将那种诡异的感觉归结为心理暗示所导致的,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住的小区虽然称不上太高档,也与当初喻文州口中所描述的偏僻贫民区相差甚远,叶修只当自己是多心了。而喻文州,也的的确确如他从前接待过的很多咨询者一样,自此了无音讯,再也没有出现过。
约莫又过了一周,H市正式入梅。连绵不断的苦雨让日子被无形中拖得很漫长,气温不尴不尬地被困锁在那个小小的区间上下浮动,加上永远昏沉不清的晦黄天色,时间简直就像是被卡住了的齿轮,若不是还有电子日历上不断跳动的数字,不免都要让人生出自己已经陷进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时间怪圈之中的荒诞臆想。
叶修站在窗前,雨下得不急,敲击在玻璃上近乎于无声,透过蜿蜒曲折的水痕望出去,整座城市都被浸泡成一副疲乏过度的模样。南方春夏交际时的雨季最是难熬,雨一下便止不住了,湿漉漉的Ch_ao气从建筑物外墙不断向内侵蚀,铁铸的窗棂也生出了绿锈,地板返Ch_ao返得厉害,鞋底踩在上面湿腻腻的,一不留心都要打滑,叶修这两天必须得从早到晚地将空调打开抽湿模式,才不至于让墙角隔了一夜突然间冒出几朵蘑菇来。
最近这种天气,诊所的生意显得有点冷清,很多人连上班都懒得去,更不要说特意跑来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做心理咨询。叶修自个儿没什么追求,倒也不在意这点收入,权当是给自己放假了,没人的时候抱着报纸或者专业书籍窝在沙发上可以看上一天,反正只要有烟抽,顿顿吃泡面他都不介意。
不过今天下午倒是有个人要来,提前跟他的助理打过招呼的,对方要求也很奇怪,特地约了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六点的所有时间段,却不点明具体要来的时间,好在钱给得大方,直接付的全款。
要知道叶修这儿虽然地方不大,但在业内也算小有声名了,按小时收费,六个小时足以抵得上许多小白领一个月的工资,更何况对方还大方地多付了一倍所谓的保密费,希望叶修这边能保证全程咨询者的身份与咨询情况不得外Xie。
叶修猜想搞得这么谨慎,十有八九这人是个公众人物,但又觉得奇怪,一般这样的人都会请自己的私人心理咨询师,会主动来他这种对公众开放的挂牌诊所的还真不多见。
反正对叶修而言,不管对方是公众人物还是普通人都无所谓,他只是一个为人解忧消愁的心理诊疗师而已。
时针在表盘上又慢悠悠地挪过一圈,定在斜体的罗马数字四上,叶修之前还提起精神等着,过了几个小时今天的晨报都翻了三回,对方还是连影儿都没见着,也不由得有些倦了,抽完了两根烟,第三根抽到一半,眼皮已经开始发沉,整个人窝在软得十分有罪恶感的海绵沙发里,分分秒都要被周公拐走。
好在,在叶修手
中的香烟即将烧到指根前,那位神秘的咨询者终于姗姗来迟地扣响了他的门。
叶修按了按太阳穴,将最后一点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拽平有些躺皱了的衬衫下摆,起身就往门口走。为了防止今天有人临时上门,他十二点之后就把门带上了,还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所以这会儿来敲门的那位,应该就是正主了。
对方敲门的动作很轻,有节奏地连续扣击三下,然后又停了一会儿,见似乎无人应答,才又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但力道依然控制得很温柔,要是之前叶修真睡死了,估计这一时半会儿的都听不着。
叶修在里面喊了一声稍等,连忙几步上前握住了门把手就要开,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用另一只手扯起领口闻了闻,确定身上的烟味刚刚被抽湿器顺带着一起抽走了八九分才放下心,咔哒一声拧开了锁。
门外站着一个颇为高挑的青年,一身明显是精心搭配过的Ch_ao流男装,是杂志上某大牌当季的最新款,宽肩长腿,身姿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漂亮挺拔,戴着个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骷髅口罩,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看得清在散下来略长的额发间若隐若现的一对眼。
但仅凭那双还带着一点残妆的眼眸,叶修都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了一声造物主的厚爱。
“你好,小周是吗?”叶修侧身给对方让出一点空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下雨这个点路不太好走吧?先进来坐吧。”
然而对方却踟蹰在原地不肯动,叶修问他怎么了,青年才指了指自己的鞋,声音从口罩下闷闷地传过来:“湿的…会弄脏。”
他说话很慢,词句之间中间会有一段不短的间隔,让人感觉像是有一点吃力的样子。
“没事,在这边换下就好了。”叶修给他从门口鞋柜里翻出一双崭新的一次Xi_ng拖鞋递过去。
“谢谢…”青年弯腰换上鞋,冲叶修笑了下,当然这个笑的表现形式仅能从他眉眼的下弯程度来判断。他是典型的桃花眼,轮廓深邃,浓黑的眉峰边缘收得很干脆,睫毛长却不密,根根分明,瞳孔是偏浅的冷棕色,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能迷死人。
叶修对男人没什么兴趣,都被那一笑晃得愣了下,品出一点似曾相识的味道来。
叶修关上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安排青年在沙发上坐下,叶修依例问了他喝什么,青年思考了一会儿,说想喝巧克力。这个要求还挺少见的,好在叶修这儿偶尔会有父母带着比较小的孩子过来,所以也备了一些小朋友爱喝的饮料,叶修翻箱倒柜给他泡了一杯热可可,又习惯Xi_ng地往里加了两个奶球和一勺糖,加完才想起来忘了问人意见,也不知道会不会合他口味。
“可能有点甜,小周你尝尝。”叶修把热气腾腾的可可放到他面前,有点抱歉地笑笑,“不喜欢的话我再帮你泡一杯新的。”
小周这个称呼是对方在预约时特意备注的,希望叶修在咨询时能够全程使用这个称呼,不然叶修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到这种地步。
“嗯……”对方沉默着点点头,终于抬手将口罩摘了下来,叶修听过有口罩杀手这么一说,跟背影杀手差不多的意思,因此倒也还怀揣着一点好奇的心思,不知道得长成什么样的五官才能衬得起那样一双勾魂摄魄的眉眼。
结果等对方摘下口罩,叶修才算明白什么叫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貌,说美貌可能有点不太恰当,因为青年的五官棱角分明,精致却不显女气,并不是那种时下追捧的Yin柔俊美型,只是因为发型和之前刻意的哥特风妆容缘故,才显得有种Yin郁颓废的美感。
叶修很快就辨认出来他好像是近两年走红的一支新兴摇滚乐队轮回的主唱,他自己倒不怎么关注这些,只是助理小姐迷他迷得死去活来,平日里海报
CD一打一打地捧回来,每次轮回出新专辑都会顺带着给叶修也硬塞一张,以至于现在叶修办公室抽屉里还摆着一摞眼前这位自出道以来的所有专辑,虽然没听过他的歌,但这张脸多多少少还是眼熟的。
不过他出道用的一直都是艺名一枪穿云,叶修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本名原来姓周,好在今天助理小姐不在,不然要是知道她的偶像会来,估计兴奋地都能一头撞上天花板。
青年大概也是口罩戴久了不太舒服,摘下后明显松了口气,捧着一次Xi_ng纸杯抿了一小口,抬眸对上叶修,眼角轻轻地弯起来。
“是这个……味道。”
叶修松了一口气,心想那应该就是还挺喜欢的意思了,没想到这位唱摇滚的漂亮青年居然会热衷甜食,和外形差别有点大啊。
可惜他没有注意到,在说出那句话时,对方被刘海遮挡住的浅眸里曾闪过一瞬间的温柔,似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但下一秒又硬生生地被拽进深不见底的纠结与挣扎。
“小周,最近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叶修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脸上残余的一点表情,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试探着开口道。
“嗯……”青年停顿了十几秒,才说,“没有。”
叶修瞥了眼他手里还牢牢捧着的纸杯,这天气又不是数九寒冬,还不至于到需要靠一杯热可可取暖的地步,对方不别扭,叶修都替他感到烫手。
就算爱喝也不至于当个宝似的吧。
叶修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话题却还是要继续下去,只是对方大概能算得上今年他遇过的人里最难沟通排名的榜首了。并不是说拒绝交流或者沉默寡言,只是对他而言,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漫长的思考和组织,而且经常有时候回答简短得让叶修都有些Mo不着头脑,但一旦追问下去,又很容易陷入更大的死循环。
叶修花了近十分钟,也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反而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这多付的那点钱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叶修哀叹。
叶修虽然听助理小姐提过,一枪穿云除了演唱会之外的时候都特别腼腆内向,和他在台上唱歌时光芒四Sh_e的模样判若两人,对此助理小姐还经常两眼发光地嚷嚷着什么反差萌,叶修当时还不以为然,如今正主都坐他面前了,他才感觉到脑仁一阵发疼。
这位何止是一般的腼腆内向,该不是闷葫芦成精吧,尤其是他的交流方式,跳跃Xi_ng思维很强,关注点常常又和常人迥异,叶修有时候也很难Mo清他真正的想法。
“抱歉……”对方似乎也是瞧出了他的为难,低低地垂下眼眸,指腹在纸杯外壳上来回摩挲着,慢吞吞道,“小时候得过病,嗯…有点,后遗症……”
“真的…对不起……”
他抬起眼睛,无措地蜷了下小指,色泽很浅的嘴唇抿紧成一条微微下撇的直线,明明挺大的个头却莫名给人一种受伤幼崽的感觉,换作任何一个二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女Xi_ng大概这时候都已经要母爱泛滥了。
“这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呀,容我冒昧地问一句,小周。”叶修下意识也将语气放得舒缓而温柔,不带一点可能造成误解的攻击Xi_ng,“你是小时候得过自闭症吗?”
这的确是叶修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也是他自认为最接近真实答案的可能Xi_ng。
青年犹豫了一下,才缓慢地点了点
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直勾勾的,却又很沉。
“忘掉了……”
“你说什么?不好意思,刚刚我有点走神没听清。”叶修看到对方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两下,但声音太轻,他坐在对面只勉强听到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没…治好了。”青年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已经治好了。”
叶修不知道他强调这点的目的何在,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如果是自闭症的话,的确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过需要我给到你一些小小的帮助的话,可能以现在的这种形式有点难以推行下去,我这里还有一个提议,小周你看要不要接受?”
叶修迎着对方困惑的眼神,拉开抽屉Mo出一块金属壳的怀表推到人面前,轻笑道:“催眠。最轻度的那种,可以辅助你来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信任我。”叶修说,“催眠必须建立在双方信任的前提上才可以继续。”
这回周泽楷只是看了他一眼,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叶修原本准备了更多用来说服的言辞,这下全都被他咽了回去,连他提出如果不放心可以用手机录下催眠的全过程对方都摇头说不必了。说实话,叶修还是第一次遇到会对采取催眠疗法答应得如此干脆的病人,毕竟催眠与睡眠无关,更多还是去引导出潜意识的开放状态,而潜意识,又是很多人不愿一个陌生人去随意触碰的领域,普通人都如此,更不必提对方还是一位对个人隐私极其注重的公众人物了。
连叶修也纳闷,对方对他这种几乎是无缘由的信任感,究竟是来自何处,总不至于是他这张脸吧?
但叶修毕竟只是咨询师,不是侦探,只要目的达到,他也懒得去刨根究底这些无足轻重的问题了。
这个点外面天还依稀亮着,只是朦朦胧胧的像笼在纱里,看不太分明。叶修起身拉了窗帘,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壁灯,黑暗中鹅黄的光柔和地一圈圈荡开来,映着对方白皙的脸颊,像是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釉质。
叶修将单人沙发的靠背稍稍往后调,让对方寻找到最舒适的角度和姿势,才拿起桌上那只怀表,将挂链在手上绕了两圈,伸到青年的面前。
“小周。”叶修轻轻唤了一声,让手中的怀表开始有节奏地摆动起来,“来,看着它,集中注意力,对……很棒,就是这样。”
“1…2…3……16…17。”
当叶修用低沉轻柔的嗓音慢慢数到十七时,青年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浅度催眠的状态,他双手很规矩的交叠放在腿上,看起来有种异样无害的乖巧。
“你姓什么。”
“周。”
“最喜欢的颜色。”
“紫色。”
“喜欢吃甜食吗?”
“喜欢。”
叶修问了七八个常规问题后,终于转入了重点。
“你近来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我喜欢的人,身边有其他的人。”青年清越中微微带着一点柔软沙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屋中响起,语调却是毫无起伏的平,“很生气,想要标记他,让别人知道,他是我的。”
“怎么标记?”
青年静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个很浅的几乎是天真无邪的弧度。
“操他,在他屁股里Sh_e满精ye,或者,尿在里面。”
叶修手一抖,怀表差点摔到地板上。
“和喜欢的人…已经确定关系了吗?”
叶修花了几秒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道。刚刚对方的回答对他的冲击的确有点太大,那些下流露骨的词句与那张乖巧漂亮的脸蛋实在太不相称,违和感强到爆表,让他出现了一瞬的思维停摆。
“没有。”
“是暗恋?”
“是。”
看来又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典型案例,只是叶修想不明白,以对方的外貌条件和身份,何至于沦落到暗恋的地步,喜欢他的女孩子大概排都排不过来吧。
“没想过告白吗?”
“不。”青年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眉,“不可以。”
“为什么?”
“会逃跑。”青年面无表情地回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
跑?
叶修听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他甚至无法想象有哪一个女Xi_ng会对眼前的这个人说不,更不要提面对告白会转身逃跑,这根本不符合常理——但他又突然感到某种熟悉,诡异的熟悉。
“她很讨厌你吗?”叶修下意识接上自己的疑问,在催眠状态下你不必考虑太多委婉的表达,问题只需简洁和精准。
“他不喜欢男人。”
叶修第一秒还在想难怪他这么沮丧,喜欢的女孩子是个同,下一秒就被推翻了假设,因为他想起来另一种可能Xi_ng,当然是托上周某一位咨询者的福,他终于明白那种令他发毛的熟悉感源自何处了。
也许……这位漂亮的乐队主唱,自己就是一个同。还很不幸地喜欢上了一个异类。
——就像他之前的那位咨询者一样。
“喜欢的人是男Xi_ng?”
“是。”
答案揭晓,如他所料。
叶修手搁在怀表上,柔软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外壳上冷硬的雕花,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可能不是太好看。如果他是个记者,听到这个答案足可以激动得昏厥,当红乐队主唱是个同Xi_ng恋,这种新闻绝对够上明早的娱乐版头条,在圈内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但他不是,他永远不会是秘密的揭露者。相反,他倾听,了解,然后亲手治愈或埋葬它们。有些东西需要被知晓,就像疮疤不可能永远隐于黑暗中听之溃烂腐朽,但很多人要顾及表面的光鲜亮丽,那些Yin暗的伤口滴着毒液,绝不适合放到阳光下去任人置喙。
而他的作用就在于此。
叶修自诩非常遵守职业道德,哪怕是跟了他好久的助理小姐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偶像间的这段对话,但他自己却止不住一点危险的好奇心。当然,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合理的,不是为了窥探对方的情感隐私,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对症下药。
“他……”叶修顿了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年闭着眼睛,原本冷硬的表情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不自觉柔和了,唇角微微带笑,在黑暗中像是一位沉睡的天使,整个人都在发光。
叶修想,那一定是个很美好很温柔的人,才会让他在潜意识状态下想起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态。
然后他听到对方说:“热可可。”
叶修的思维停滞了两秒,试图分析这答非所问的三个字和他之前问的问题之间到底有什么隐秘的关联,但这种尝试显然很不靠谱,叶修还是更倾向于对方之前误听成了喜欢的饮料之类的问题——虽然这两者间的差别似乎有点大——于是他只好缓慢地又跟对方重复了一遍。
毕竟催眠,偶尔也是会有一点误差出现的。
“热可可。”依然是相同的答案,连说这几个字时的语调和表情都如出一辙。
叶修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某种深层意义,也许是因为
对方喜欢的人很喜欢喝热可可,或者是他们初遇时两个人正在喝热可可,总之,这对他而言必定承载着非常重要而甜蜜的某些回忆。
叶修不知怎么的想起某奶茶的广告词,不自觉代入了一下眼前青年的形象,觉得画面荒诞得有点滑稽,差点笑出来,神经倒是没绷得那么紧了。
叶修干脆尝试换了个切入点:“他喜欢喝热可可吗?”
“不。”
“那是你喜欢喝热可可吗?”
“是……”青年原本还是微笑的,下一刻脸上突然出现了情绪挣扎的痕迹,将那张俊美无暇的脸牵扯得有一些狰狞,“不。”
他那把价值千金的嗓子猛地发出枯涩的嘶声,像有人在强行拨弹很久没有上过松油的琴弦,听起来有种自带撕裂感的悦耳。
“喝不到了。”他喃喃着,神经质一样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越来越低,到最后叶修听到那四个字已经变成了“他不要我”。
“他不要我了。”青年脸上的表情委屈极了,不安地蜷着肩膀,叶修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个孩子的表情,脆弱而无力,毫无安全感地瑟瑟发抖着,像孤身陷在了一个无处可逃的噩梦里,随时都有崩溃的风险。
叶修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抚上他的脸颊,想给予一点微末的安We_i,然而在他指尖就要触到对方时,他顿住了。
叶修看到对方委屈和孱弱的表情被黑暗中更纯粹的未知怪兽一口吞噬了,消失得毫无预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他触目惊心的笑,天真炫烂,有着孩童般执拗的残酷。
“他不要我了。”青年嘴角含着笑,微弱灯光下的脸蛋如圣子一样美好,叶修却从他这次的语气里解读出了强烈的不甘和执念,或者说怨忿。
“他骗我。”他形状优美的嘴唇开合着,吐字有种拙劣的强硬,但很固执,就像一个对大人随口一句敷衍的承诺记在心上并当真了的孩子,“他明明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过你什么?”叶修收回手,指尖有一点细微的颤抖,对方那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太过锋利,不再无害而是带有浓重的侵略Xi_ng,有种再靠近就会将他割伤的错觉。
“他说,最喜欢我,说我好乖,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说会给我泡好喝的热可可,说病好以后会带我去游乐园……”对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处在一种微妙的濒临破碎的边缘,小心翼翼的,像在对叶修复述一个甜蜜幸福的童话故事,但叶修已经提前猜到了最后的结局,一个现实又残酷的结局。
他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对方脸上那些弥足珍贵的闪耀的东西渐渐破碎开来,裂出一道狭长而Yin森的缝隙,显露出内部朽烂绝望的黑暗。
“……然后他消失了,一句话也没有,只有我自己。”
叶修看到对方放在身前的手指很轻地虚握了一下,徒劳地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失败了。
“可是你现在已经找到他了。”叶修试图劝We_i,引导他尽快脱离目前的情绪状态,“你没有当面问过他吗?也许是有一些误会存在。”
“他忘记我了。”青年说,语气死一般的寂冷,“他身边多出很多人,但唯独忘了我,隔了好久,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
“但他却记不起我了。”
“他是我的全世界,而我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一个装点。”
对方叙述的语气很平静,不知是催眠的原因还是什么,但叶修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其下压抑着的冰冷的嘶吼,还有巨大的恨意。
“不应该是这样,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
“这不公平。”
叶修差一点以为他要哭了,但没有,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躯壳顺利地长大蜕变着,内里的某一部分却被强制暂停在了少年时期,
永远徘徊,永远不甘。
叶修想那也许是某一个同行犯下的错误,治好了他的自闭症却又给他心中不小心留下了更加Yin暗可怖的创伤,随岁月增长不仅没有好转,反倒不断溃烂增生,而自己现在却得帮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家伙收拾烂摊子,看在双倍咨询费的面子上。
真他妈太有意思了。
“小周。”叶修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很熟稔的那种叫法,希望营造一种更深入的信任感,“你有谈过恋爱吗?无论是男Xi_ng或者女Xi_ng。”
“没有。”对方蹙着眉,好像对这种问题有本能的排斥。
“那你能确定你对他的感情是爱情吗?”
“当然。”
“你遇到他的时候多大?”
“十四。”
一个对爱情概念似是而非的年纪,叶修想,那里面有多少是单纯的喜欢,多少是本能的占有,多少是对被理解被安抚的渴望,这太难判断了。
“小周,你知道,爱情很多时候包含了Y_u望。”叶修在试探,“你十四岁的时候会对他有那种想法吗?”
“没有。”
叶修的心情刚松快一些,对方一句话马上又将他准备好的解释言论击得粉碎。
“但现在有,非常有。”青年露出一个很难言喻的微表情,Y_u望在他脸上以某种深沉内敛的形式呈现,他长得太英俊了,以至于任何时候都不会显得下流露骨,“想干他,很多很多次,想要他屁股里一直含着我Sh_e进去的东西。”
黑发散开在他脸上,映着苍白的底色,像Yin影延伸出的无数触须,即便是在暖色的灯光下,色调依然浓郁而Yin冷,以及几分让人悚然的情色。
“流出来的话也没关系,我会再Sh_e新的进去,精ye不够了也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可以给他。”他微笑着,心满意足又带着点纯粹的期盼,如同一个等着剥开彩色糖纸的孩子,“他的身上会有我的味道,这样很好。”
叶修开始痛恨之前他刻意拉上的窗帘了,黑暗营造出一种可怕的暧昧,那些情色暗示浓重的话语在空气中安静地发酵,桌上的那杯可可白雾袅袅,在下雨天闻起来有点令人作呕的甜腻。叶修知道这与他无关,对方的幻想对象是另一个姓名未知的倒霉鬼,他没必要为这么几句话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必须这样做吗?”
这已经超出爱情的范畴了,这应当属于某种畸形占有Y_u的延伸产物。一颗正准备发芽的种子被强行扭曲了正常生长的轨迹,一路向着深渊爬行,它的太阳选择弃它而去,于是它被迫只能往Yin暗Ch_ao湿的地底扎下根须,汲取养分。
到今天,它终于长成了一株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它依旧渴求着它的阳光,但它不会像以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匍匐感激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施舍了,它会伸出密而极长的触须,捕捉它的太阳——然后一把拖入它自己的幽暗帝国,慢慢享用。
他会这样做的。叶修几乎可以肯定。他这样的人,单纯执拗到极点,而且,绝对聪明。
像是为了要验证叶修内心的想法,青年缓慢而坚定地开口道。
“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我得到他之后,必须留下一点标记。”
“要让他们知道,那是我的,一直一直都是我的。”
“谁也抢不走。”
最后配上的表情简直完美,兼具孩童的天真和邪恶的森冷,比他任何一张专辑的封面看起来都要更加锋芒毕露,拥有无可比拟的强势。
叶修站在一边,喉咙像是被什么活物堵住了,胃里抽搐着泛酸,涌起一股冰冷的黏腻感,让他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想,催眠有时候就像打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你永远不知道里面钻出的会是珍宝还是恶魔。
而显然,他这次不幸放出了一个可怕的恶魔,而他再一次面临着束手无策的窘境。
叶修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临近五点了,拖延下去也不会再有太好的效果,这不是他能解决的范畴,至少不是一次咨询就能够解决的范畴。
就像你不能指望一棵长歪了十年的树只用一天功夫就可以重新纠正回来。
他收起怀表,准备唤醒对方,结束这场漫长的催眠,然而在开口前,有个念头如一道雪亮的霹雳在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促使他鬼使神差地又多问了一句。
“你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青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叶修有些紧张地盯着,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他记得一枪穿云是S市人,对方当年的心理医生未必就是他一个圈子里的熟人,而这已经触及到隐私范畴了。
照理说,他是不该问的。但他问了,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隐隐的不安。那种感觉就像蛇一样盘踞在他的X_io_ng口,挥之不去。
在叶修几乎已经要听清第一个字的发音时,窗外的雨却不合时宜地开始下大了,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上玻璃窗,甚至显得有些嘈杂,远处的云上传来沉闷的滚滚雷声,遥远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青年眉头动了动,眼皮抖动得有些厉害,是即将苏醒的前兆,叶修只好遗憾地退回去,静待他自己醒来。
叶修自嘲地想着,也许老天也不愿他掺和进这么多的麻烦事里,他知道的秘密够多了,的确也没必要再多上这么一个。
就算知道名字又如何呢,他不可能透露任何信息给对方——他是有过口头保密协议的。
青年缓缓睁开眼,浅棕的瞳孔来不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乍看有种小动物般懵懂的茫然,神情无辜极了,这让一边的叶修稍微感到有点消化不良。
“结束了吗?”青年眨了眨眼,手撑着沙发坐直身体。
叶修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转述了催眠过程中了解的大概情况,也给出了一些自己的建议,大体还是希望他有机会可以和喜欢的人当面聊聊之类的,然后建议他最好有一个固定的私人心理医师,毕竟是公众人物,总是找外面人的话次数多了也不够安全。
对方点点头,很乖巧地冲他笑了笑,冲淡了一点原本空气中不适的氛围。
叶修坐在那儿,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轮回上个月刚发行的新专辑,随手又从桌上拿了一支签字笔,一起递给对方。虽然助理小姐今天不在,但叶修倒还没忘了给她谋一点福利。
“小周,方便帮我签个名吗?”
对面的青年眼睛明显亮了亮,浑身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在Yin郁的天气几乎是明媚的,他接过笔娴熟地刷刷两下在专辑封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抬头看向叶修。
“是你……喜欢听吗?”
叶修接过签好名的专辑,顿了顿,对方眼里骤然闪耀的光芒太动人了,让他着实不忍心打碎,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夸了他一句:“歌唱得特别好,我很喜欢。”
“嗯…最喜欢哪一首?”
叶修一怔,他根本拿来后就没听过,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哪些歌,他尴尬地移开视线,偷偷瞄了一眼封面简介,随便说了一首主打歌的名字蒙混过关。
他当然没有注意到
,他的动作落在对方眼里,将原本里面那些漂亮欣喜的光彩彻底碾碎了,黯淡成灰,但很快又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像保护色一样掩盖掉了所有痕迹,没人知道,其实有什么东西再一次无声地死掉了。
“对了。”临别前,叶修看到对面的青年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个精美的小纸盒,塞到他手里,“今天活动上…做的。”
叶修拆开包装,发现是一个巴掌大的手作奶油蛋糕,上面还撒了很多五彩的巧克力糖,不是那么完美,但看得出制作人当时的用心。
“你自己做的?”叶修靠着门,低声笑起来,每一次临近结束的时候,他的心情总是要格外放松一些。
“嗯。”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Mo了Mo头,“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对上对方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叶修随手拿起蛋糕咬了一口,眯起眼一副像是在仔细品味的样子,半晌才道:“除了甜了点,其他都很完美啊,很好吃。”
说着突然又忍不住冒出一句:“我该不会是第一个有幸吃到小周你亲手做的蛋糕的人吧?会不会被你的女粉丝们集体追杀啊?”
青年双眼专注地看着他沾了一点奶油的嘴唇,笑得很甜,眉眼弯弯的,像深夜里半悬的弯月。
“是第一个。”他说,表情流露出一丝这个年纪应有的俏皮,“所以,要吃完哦。”
叶修当然不会拂他好意,蛋糕也不大,三两口就吃完了,期间对方一直很认真也很乖巧地看着他吃,好像这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一样。
“谢谢,小周的蛋糕真的很好吃。”叶修还以为他是想要夸奖,又毫不吝啬地送上好几句。
“你喜欢就好,叶哥。”对方换好了鞋,朝他又笑了笑,但这个笑容的意味又似乎和先前的不太一样了,让他有点不舒服,只是叶修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对方已经重新戴上了口罩,漆黑的布料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上面森白的骷髅印花面无表情地咧开嘴,只留下那双冷棕色的眼睛,在外面廊灯的照耀下,有点像是半透明的琉璃。
冰冷而死寂,剔透的表壳下又好像有待沸的岩浆在燃烧。
“再见。”他说。
“再见。”叶修说。
外面雨已经渐渐停了,叶修关上门,走回桌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胃里涌上一股酸水,有点恶心。估计是之前的蛋糕太甜了,甜得……几乎有些怪异,叶修用指尖揩去唇角沾着的那点奶油,Tian了Tian,奶腥味重得有点奇怪,不太像是牛奶的味道。
叶修没多想,吃都吃完了,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他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灌了两口下去,才感觉嗓子没有甜得那么腻得慌了。
他端着纸杯走回桌边,发现自己之前给对方倒的那杯热可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完了,连个底儿都没留下,残余的棕色液体零星地挂在杯壁上,像面包上的霉点。
叶修都忍不住默默吐槽了一句,这家伙到底是有爱吃甜食啊?
叶修躺在沙发上,压得极低的灰色云层中倏忽窜过一道巨大的蛇形闪电,雪白锋利,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猛地钻进来,将他的脸清晰地映刻着玻璃窗上。
那一刹那,叶修忽然反应过来之前那个让他不太舒服的点是什么了。
叶哥。
叶。
和对方先前没来得及发出的那个音,口型是一致的。
叶修想,不会这么巧的吧,
他伸手去Mo桌上的烟盒,Mo了两下才抓到手里,房间只留着先前的一盏灯,光明微弱得可怜,周围全是Yin冷而不见边际的黑暗,像一张黑黢黢的血盆大口,随时都准备着要吞噬什么。
叶修叼起一根烟,点烟的手却微微地有一丝颤抖,他现在觉得有点想吐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