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Y_u曙时,晓星尘已经醒来,因看不见所以他并不知道,薛洋侧着身子瞧了他整整一夜,未曾阖眼。
晓星尘起身,白裳和头发只微微有点乱,稍稍休整一番,便推开那扇破烂的木门。淡淡的天光瞬间映了进来,薛洋的心在那一刻突然踏实下来。
是了,青天白日了,晓星尘还在,那么他真的不是在做梦了。
许是薛洋的呼吸节奏有了丁点变化,晓星尘侧过头轻声问:“你醒了?”
薛洋回:“嗯,醒了。”晓星尘走到他的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只是失血过多。”
薛洋感受着那温热的手掌离开,心中有些忐忑,有些不舍,口中喃喃轻问:“道长这般救我,难道不想问问我是谁吗?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上一世薛洋也问过晓星尘同样的话,那时他心怀歹意狡诈又残忍,故意主动提及,是为了反其道而行之,故作坦荡。
这一次他重新问起,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只想一点点地重温道长曾对他的好,那就像是糖,他一直渴求的糖。
果然,晓星尘道:“你不说,我又何必问?萍水相逢,垂手相助罢了,待你伤愈,便各奔东西,换作是我,有许多事,也不希望别人问起。”
薛洋又问:“万一……万一我是坏人呢?你不怕你救的是个坏人?”
晓星尘浅浅地笑开,他用白布蒙着眼,一张清隽英俊的面庞遮去大半,可这一笑却若清泉微漾晨风轻拂,好看的紧。
晓星尘道:“我听你的声音,想你不过是个孩子,又怎么会是坏人呢?”
孩子?
薛洋愣了一瞬,他这才想起,他从小在市井打滚见惯世态炎凉,行事老辣又刻毒,成为金氏客卿时才十五岁,如今也才十六。
可是,从来没有人将他当作孩子。
是了,他如今伤了喉咙,说出的话又不似从前那般乖张残忍,所以倒显出几分少年的本色。晓星尘眼盲,只凭声音和语气就断定他是个孩子。
薛洋苦笑,他的道长还是那般容易轻信别人,还是那么……好骗……
这样也好——
既然晓星尘把他当作了孩子,那么从今往后,他便做他身边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道长,我从小无父无母,做了大户人家的帮佣,前次随主人外出不
想被主人的仇家追杀,遭了连累,幸得道长相救这才不死,多谢道长。”这样的谎言薛洋随口都能编出千八百,还能脸不红气不喘。
以晓星尘的Xi_ng情,他这个可怜的孤儿大概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他身边,受他的照拂,就像前世的阿菁一样。
晓星尘轻叹了口气,伸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We_i。
薛洋顺势轻轻扯住晓星尘的衣袖:“我如今无家可归,孤苦伶仃,道长,你就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
晓星尘道:“你放心,你伤势未愈之前,我一定会照顾你。”原来晓星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被遗弃。
薛洋却未就这话题再说下去,只道一声:“道长……”Y_u言又止。
“嗯?”晓星尘静静地等着他要说的话。
薛洋垂下眼,表情有些纠结,最后似下定决心,才开口:“道长,我有名字的,旁人都叫我……阿洋……”
其实从没有人唤过他阿洋。
小时候,他听到最多的,是别人叫他“小坏蛋”“小贼”,再长大在夔州被人在背后叫做“恶霸”,入了金家,别人唤他“薛洋”,后来金光瑶送他字“成美”。
只是,从来没有人唤过他阿洋。
“阿洋……”晓星尘轻轻念了一声,薛洋眼眶有些湿,心头似被什么堵住了,有些闷又有些热,热的都发烫了。
“无姓么?”
“我是孤儿,哪来的姓。”
晓星尘似觉得这少年有些可怜,便想把话岔开,于是多问了一句:“如何写来?‘阳光’之阳么?”
薛洋深知扯谎也须前后照应着,他方才才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仆人,哪能识字,于是回道:“或许吧,我生来穷苦,并不识字,也不知是哪个阳字。”
晓星尘顿觉失言:“对不住……”
薛洋又扯扯晓星尘的袖子,笑道:“道长何必这样说呢?道长说我是阳光的阳,那我便是那个阿阳好了!”
晓星尘大概永远不会想到,阿洋,是薛洋的“洋”。
薛洋道:“那道长又叫什么呢?”
晓星尘道:“我叫晓星尘?”
薛洋故意问:“道长又是哪个星辰?是天上星辰的那个星辰吗?”
晓星尘摇头,笑道:“非也,尘俗之尘。”
薛洋道:“道长作甚这样说?为何不是星落凡尘呢?道长这样善良,就像天上的仙人,可不就是星子落入咱们这里的凡尘么?”
薛洋说起歹毒的话来,能让人如刀刮骨,若是他想刻意地讨好谁,那话却又说的极天真烂漫。
薛洋又问:“道长今年多大?”
“我,十九了。”晓星尘老实回答,却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薛洋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我今年十六,那你就是道长哥哥!我能叫你道长哥哥吗?”
他这毫不掩饰的少年语调,真仿若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随意就好。”晓星尘无奈地摇头,脸上却漾开一丝笑意,手扶着薛洋的肩头让他睡好,又为他将被子压实:“现在还早,还可多睡一会,我去街市上瞧瞧。”
薛洋一听他要走,急道:“你去街市做什么?”
晓星尘道:“你失血这般多,定是要多食补,我去街上买些菜和肉食。”
“我也要去!”薛洋要挺起身来,晓星尘却回头按住他,“莫要胡闹,你
伤得这么重怎能下床?”
“我年纪小好得快,不用食补的,你不要去!”薛洋居然因晓星尘一时的要离开而生出丝丝恐慌,仿佛他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薛洋知道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然而晓星尘并没有不耐烦,反倒轻轻拍拍他的鬓发,温声说道:“即便你年纪小好得快,饭总是要吃的,水也是要喝的。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你莫要乱动,否则伤口裂开就不好办了。”
薛洋压住心头不安,他不想惹晓星尘不快,只能低着声音恳求:“那你早些回来……”
“嗯,好。”
“还有,”薛洋急道:“你……小心些,外头坏人多,好歹提防些,不要给人欺负了……”
他有些心虚,声音越来越小,这世上欺他害他之人,大抵也只有他一个薛洋了。
晓星尘失笑:“阿洋,我虽看不见,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会被谁欺负的,放心好了。”又觉这少年着实可爱,便又拍拍他的脑袋这才离去。
薛洋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弥散着阵阵苦味。
晓星尘离开还未过一刻,薛洋已经躺不住了。
如今的晓星尘对他来说,就仿佛是一缕轻烟,若不拢在身旁,说不好就散了。
他挣扎着爬起身,一撑劲儿腿上那处刀伤便裂开了,血迅速洇了出来。薛洋并未觉得有多痛,只觉得带着这一身伤着实麻烦了些,可现下他也顾不了这些了。
他强撑着走出义庄,脚步很快,没过多久便瞧见前方那抹素白的身影。
晓星尘走得很慢,空寂的荒路上传来竹篙点地的声音。
薛洋的心被狠狠地一击,X_io_ng口竟涌出一些血腥气来,直到这一刻他仿佛才意识到,晓星尘是个盲的。
他真的看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再没有光亮也没有方向,只有荒寂,只有黑暗,这么多年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晓星尘表现地太过平淡,平和的叫薛洋叫阿菁都险些忘记了他是个盲人。
薛洋猛地闭上双眼,他想到,那一年他灭了常家满门,被晓星尘跨越三省追缉,经过了无数次的交手,最后还是被他逮到押送到金麟台。他对曾经的晓星尘不可谓不熟悉,清风明月晓星尘,白玉为冠,素衣出尘,一柄霜华,一尾拂尘,行于世间却超凡飘逸若天上仙人。
那样好的相貌和气度,当真将那些世家子弟全都比了下去。
可如今,在这偏僻的义城枯径上,他素衣染上尘埃,只能蒙着盲眼,用竹篙分辨着要走的路。
薛洋的心像被利刃搅了又搅,痛得很,脚步却半点没有停下,不远不近地跟着,生怕晓星尘觉察到,他步子踏地极轻。
义庄到集市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晓星尘来到集市后,步子明显放得更慢了,看得出他在努力听声辨位防止冲撞了别人。
人多声杂的地方,薛洋自然不怕晓星尘听出自己的脚步声,于是跟的越来越近,直到只有一丈多距离时,薛洋才亦步亦趋。
义城的人不多但集市还挺热闹,晓星尘挨个问过去,语声温和举止有礼。
“请问,这土豆怎么卖?”晓星尘的手Mo上那些灰扑扑的土豆,仔细辨认着。
那小贩转身却在晓星尘手背上一拍,发出“啪”地一声响,“走走走!一个瞎子买什么菜?”转头又去招待别的买主去了。
晓星尘怔了怔,下意识地抬手,虚抚了一下蒙眼的绷带,叹了口气无奈地一笑,也不作计较便离开了。
身后的薛洋双手握拳,手背青筋都暴了出来,嘴唇紧紧地抿着,若是仔细听着还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响声。
薛洋来到菜摊前,也不说话,Yin沉沉恶狠狠地瞪着摊主。那摊主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尊煞神正立在自己摊
子前,那模样太过可怕好像要吃人一般。
摊主两腿不自觉地抖起来,声音也跟着发抖:“这……这位公子,你要什么?”
要什么?!砰!
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在摊主的案板上,那刀柄还因用力过猛微微打颤……
……
“道长,这位道长——”晓星尘刚一回头,有个人将一物塞进他怀中,急匆匆又很恐慌地说道:“道长,刚才真是对不住了,生意忙招待不周,这篮土豆就送给到道长您了!”
晓星尘Mo出这是个沉甸甸的菜篮子,忙问道:“多少……”钱?可还不待晓星尘说完,那摊主便逃命似的跑掉了。
晓星尘有些困惑,却也不Y_u多想,又接着挨个菜摊去询问。
直到那菜篮里又装了些青菜萝卜和猪肉,晓星尘才往回折返。因为是走过的路,晓星尘便收起了竹篙,慢慢地迈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