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半,对决。这些字眼古老得让你去二手书店从角落里被书虫啃食大半泛着黄页的少年漫画里才能找到雷同情节。换个地点换个时空,午后的烈阳下在黄沙滚滚的美国西部,头顶牛仔帽手持双枪的镖客们,正为了一分钟后的对决让汗水沁湿背脊。如果你够浪漫,也可以在脑海中描绘一幅关于中世纪贵族间为了女人举剑的古典三流戏码。
两点半,体育馆,对决。在日本、在东京、在帝光中学,这只是一场出于校园暴力手段的妥协结果──当然也不尽是如此。
比起「有没有希望赢过灰崎」这个问题,黄濑先想到了另一个要点。正式交递入部申请前他曾看过帝光先发球员比赛,在控球后卫赤司率领下几乎无懈可击,压倒xi_ng的胜利,灰崎祥吾以一人之力拿下了不逊于青峰的得分,而黄濑历经测验后晋升为一军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
能够直接通过自身比赛探知先发球员的实力,是个相当难得的机会。
黄濑像在校园里散步的普通学生,在接近两点半前用一贯的步调走向了体育馆,早晨天空飘散在各处的云层经过一个午间酝酿汇集成一片巨大布幕盖住了阳光,转暗的蓝天蒙上灰雾,沉重得彷佛下一刻便会坠落,空气中的水气让皮肤变得又湿又黏,汗却闷在身体里得不到发散,必须来一场激烈的运动才能感到痛快。
黄濑引以为傲的金发多少也受到天气影响,不再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水泥地上模模糊糊拉出一道影子,随着移动的步伐偶尔被抛弃在某一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时间点里。
直到快接近体育馆,黄濑才在紧闭的大门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存在感薄弱这种客观因素谁都很容易将他忽略,更何况是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恰巧在这种只会让他存在感更加薄弱的yin天里出现。
黄濑立刻就紧张得从容感尽失。
「小、小黑子你怎么……」左顾右盼的黄濑直觉联想到青峰,不过就在他发现此处除了自己和黑子外根本连校狗都不见踪影又哪来的人,垂挂在半空中的心才又慢慢放下。
再说了青峰那么人高马大光是没进入视线范围黄濑都像装了警报一样敏锐,又怎么会在近乎空旷的地方错看呢?
黑子对于黄濑从远处走来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虽然这多少和他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孔有点关系,可此时谁都清楚他是为了什么而刻意等在这里的。
黑子一看到黄濑便礼貌地问了安,没有解释自己出现的理由,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则一时之间让后者感到疑惑。
「两次申诫,大考缺席,今年刚开学就在垃圾场打伤两名新生,未交退部申请便擅自缺席,春季友谊赛前和校内帮派结队威胁对手屡劝不听,违背我意愿的家伙全都要死──赤司君是这样说的。」
黄濑顿时了然于心。
黑子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后点了点头,「没有赢过灰崎君就和他一起离开篮球部,是这样的吗,黄濑君?」
「哎,小赤司连这个都知道!?」
黑子再度沉默着点头,黄濑便不再追问。实际上在帝光中学里面,表面上虽然有学生组成的自治会来针对学生加以管理,而所谓的「里」的一面也同时发生在此,若说学生会长是表面的统治者,那么赤司即是地下君主,不以光明正大的手段游走在对错间灰色地带,找寻绝对无害而有利的事,行取绝对的正义,即是他的作风。
尽管因为这股一面倒的力量到了极端时在某些人眼里则成了「胜即是正义」而非「善即正义」,多数人还是宁可追随强大。
在帝光
中学里,哪怕是迎面而来的优等生,也许正是这些交错复杂的网络线的其中一条,凡是赤司在意的人,无论在什么时间点里说了什么样的话,自然有人会通报,这也是加入了篮球部之后黄濑才逐渐了解的其中一点。
「除了赤司君之外,紫原君和绿间君──」
「那那那小青峰呢!?」
一面在心里吶喊「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一面吓得抓住黑子摇晃,黄濑本来还稍微放下的心脏又被揪着高高提起,起码直到他离开天台青峰肯定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要是赤司有意透露,一切则成了未知数。
在他脑袋里同时间飞逝而过的各种念头也包括了「小青峰会怎么做」、「会揍他一顿吗」,当然把这些念头远远压在后面的是一想到青峰发怒的脸,黄濑就吓得脸色发白了。
被晃得难受的黑子依然冷静地拨开了黄濑的手,「黄濑君你冷静点,青峰君他不知道。」
「……」
「不如说,青峰君不可以知道。」
「……啊咧?」
「表面上是冲着你来的,实际上灰崎君真正想要打击的恐怕是青峰君吧。」
「……嗯,也许是这样呢……」
「虽然我不认为青峰君是会用暴力手段的人,可是如果让他知道灰崎君做出这些事,我也没办法保证,抱歉。」
黑子的话黄濑能够理解,他苦笑着摆手,「别道歉啦,只要小青峰不知道就没关系了,我会赢的,赢了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吧。」
在黄濑试着让他也同意这个约定而上扬的询问语气里,黑子哲也却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坦白说并不乐观。现在的黄濑君要打赢,很难。」
一道煞白的闪电在黑子最后一个字落下同时打在远方,接连而至的是闷雷,轰隆轰隆地盘踞在城市上方,像极了某种基地里的战斗机,低低地压着下空从人们头顶飞过,又或者这其实就是某种开端的预告。
几声闷雷之后,豆大般的雨滴终于不甘不愿地落到地面,一旦起了头就再也难以停止。
黄濑解嘲地说了句「小黑子还是老样子一针见血啊」,站在体育馆台阶前的两人好一阵子谁都没有开口,黄濑消沉下去的笑容在好一番挣扎之后,才重新上扬几分,这大概是他最近多年以来在自己房间外所露出的最奇怪的表情,就连他也不是很了解现在的自己在黑子眼里看来是否可靠。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黄濑这样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答应了灰崎的赌约根本是个错误,他可以弃而不舍地挥出拳头寻求一场痛痛快快的打斗,灰崎会奉陪到底的,他也可以通过其他更加刺激的手段,为自己一层不变的闪耀生活注入腥红色颜料,破坏掉这幅由无数人精心绘制的华丽假象,都只需要一个念头。
然而从来没能在哪里停下步伐的旅者,在总算找到能够落脚的栖所后,又怎么会甘心摧毁掉这个得来不易的「家」。
就算毫无胜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黄濑故作轻松地对黑子眨了眨眼,「谁知道呢,有小黑子为我加油的话说不定能行哟。」
黑子纯净无暇甚至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的双眼一瞬也没有从黄濑脸上移开过,是试图在找寻什么破绽,还是出于善意不戳破这个鳖脚的谎言,谁都不得其解。
在建筑庇荫外头的操场已经陷入一片雾茫茫之中,大得彷佛是从天空倾倒了一桶水般的雨势颇具霸气,正努力地洗刷掉人们对于种植在两侧的大
树和平时学生们偶尔会乘凉的长椅与花圃既有的鲜明回忆。
今年春季后新冒出了枝芽的嫩叶,现在每一片都泛着翠绿而青春的气息吗?在花圃里种植的花朵,开学后是不是换了新的?在比这里更远些的教学大楼外,这么庞大的雨势就算青峰想要翘课到其他地方去,也都去不了吧?
黄濑和黑子脚下所站的这点地方,正慢慢地成为一块将他们与外界隔离的孤岛。
黑子低头看了看表,分针指向了二十七,他仰起头对着黄濑,「恕我明说,现在的黄濑君需要的不是『赢』,至于是什么只有你才知道,如果想不透的话,如果做不到的话……」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啊……」黄濑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雨势大得没有哪个傻子还会乐意在这种时候离开建筑大楼,无论是等待放学的还是准备参加社团活动的人,都暗自在心祈祷大雨能够尽快停止。
在他们谈话的数分钟里没有其他人往体育馆走来,灰崎若不是失约便是早在里面等着了,而两人都不认为会是前者,恐怕后者的可能xi_ng来得更高。
「黄濑君,虽然我无能为力,不过两个月后的比赛,身为王牌的青峰君不能惹上任何麻烦,这点希望能你体谅。」黑子面带歉意地说着然后停顿了会儿,犹豫着还是举起了右拳伸向黄濑,「抱歉,我知道没办法代替他,不过……」
黄濑释然地吐出一口气,爽快地伸出右手以拳相击,「谢啦,我收下了。」
「那么,我会在这里等你。」
最后的几个字消失在滂沱大雨声中,变得模糊而不真切,黄濑转身指尖扣上了体育馆的大门,在把门拉开的同时身后隐约传来了黑子的声音,细不可闻地喃喃自语,似乎在说着什么。
两个月后的比赛,要一起站在球场上,谁都不可以缺席──是这样吗,黄濑没有多想,独自走入了寂静的体育馆里,一切不应当存在的杂音戛然而止,被留在门的另一端。
即便是被赤司当成青峰的替死鬼也无所谓,在他短暂而丰富的生命里能够用这双手为别人付出的机会贫乏得可怜,要是能够抓住点什么,那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
今天,第三次把背影留给了别人的黄濑对自己说: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