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古道,漫漫云烟。从金水到黄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游人纷如织,商旅往来行大路,阡陌交通密密行。
眼下这黄安镇距离黄山不过二十里路,平日里农人桑蚕弄丝,勤于耕作,倒也有些富足之气。镇上衙门里的捕快姓阮,乍一看便是个教书先生般羸弱的身板,面黄肌肉,走路一摇三晃踉踉跄跄,轻功其实极好,眼神也刁,单名一个羽字,却被镇上人送外号为黄鹰,也是夸赞他的能力。
阮鹰千杯不醉,隔三差五去隔壁王叔的客栈沾点酒。这天他也是晌午过来,看见王掌柜早早开了门,一个面生的外乡人正踩着三角凳修理那张老字招牌的匾额,王掌柜抬头看着,见那任手里握着锤子咬着几枚铁钉,一会儿工夫叮叮当当便将匾额摆正固定好跳下来,掌柜惊喜得很,欣喜万分就将手里备好的干粮塞在年轻人手里。
阮鹰伸手轻轻敲了下桌面,王掌柜和那青年都回头看过来,一个面上又是一喜,一个
则低眉顺目,仿佛腼腆生涩得很,就这么避开了他视线。
“捕快今日又逮住了哪家的飞天大盗了?”王掌柜笑呵呵的,走回柜台这边从里面拿出备好的酒壶,“我那姑婆子的首饰丢了还是捕快大人给找回来的,今日给你备的还是最好的酒,都拿走都拿走。不够的话下午再来,我去酒缸里给你瓢最上面一层。”
阮鹰接了酒就把足量的铜钱都放桌上。“你再这样我就真不来了。”
他提着酒壶走到那外乡人跟前,看见那桌边还坐着个姑娘,戴着纱网的宽沿帽,鹅黄色淡素的衣服,桌边靠着柄长剑,看着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自己下人出来赏玩风景,那刚刚帮着掌柜修了匾额的下人看见阮鹰,脸上显出了一些恭敬,“原来是衙门老爷。”
“说什么呢。”阮鹰这脸色跟肺痨病人似的,摇摇晃晃地把手里几个浅口的黑陶酒碗一字儿排开在桌上,“前有虎后有狼,衙门只当是肉粮。”
手指抖如筛糠,然而酒斟至平满,一滴都没撒出来。
他这话说得很有自嘲的意思。黄山最近一段时间红衣教的人越来越多,这教里自有一些蛊惑人心的手段,不少乡民痴迷那种教宗里的胜境,跟当地的佛门子弟有些龃龉,这还是其次;最近镇上来了些江湖人,说有名满天下的盗贼已经潜了进来,目标不明确,还不知道是偷人还是偷宝,跟红衣教起了冲突后就藏在了黄山脚下附近,搞得周围镇上都是一片惶惶。
“黄安镇最近也不是多安全。”阮鹰幽幽道,“小兄弟我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伤哪受的?”
面前这年轻人穿一身青色衣服,五官平淡无奇,混在人群里留不下丝毫印象。他听见问话,自己先一个寒战,像是想起了什么噩梦,瑟缩着道:“路上遇到了劫路的贼人……”
“你既然说是劫路的贼人,我就相信是劫路的,而不是劫人的。”阮鹰瞥了一眼对面的年轻姑娘,“你家小姐也是心宽,身边下人居然来自唐门。”
那外乡人吃惊了,茫然且困惑地嘟囔一声。“蜀中唐门?官老爷这玩笑话还真是……”
阮鹰见他还装傻,也不再继续揭了,端起酒碗啜了一口。
“今天这酒不好。”他嗅了嗅酒碗,哑声道,“一股追魂香的臭味。”
————
叶靖衣回房,扭头看着吴乐把门重新锁紧,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把自己帽檐揭开。“唐门?”
吴乐摆摆手,继续听了一会,然后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滚烫的水,数了三枚淡青色药丸在里面,晃着杯子让它们化开,漫不经心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叶靖衣走到他跟前,伸手在那杯子里沾了沾,抬起如玉葱般的手指浅浅按在吴乐眼角。
“喂。”吴乐看着她,整张脸上只有双眸跟之前一样,漆黑如点漆。
叶靖衣手指往旁边轻轻一划,抹开了吴乐眼角的一层粉。
“……喂,”吴乐无奈地看着他,“我身边没多少材料可用,你都给我浪费了。”
“这易容的功夫倒是很像唐门。”叶靖衣眨了眨眼,把自己手指收回来,看着吴乐自己嘀咕着左右去找盒子去调新的粉浆。“你是唐门的外姓弟子?”
“是啊是啊,为什么不是。唐门多好,威名远扬,恶名昭彰,杀人者恒被杀之,十足的煞气门派。”吴乐一脸的漫不经心,“我说大小姐,咱们一路无非就是凑个巧,正好都想离开扬州城罢了,你老是这么给我添麻烦,我就把你自己扔在这儿了。”
这话没错。叶靖衣自发现吴乐有不告而别的念头就悄悄留意上了。她自己的身体先天不足,但金丝雀在笼子里关太久,对外界向往憧憬得很,因此南下之意一旦打定,比吴乐的行动还要更快,最后反倒迫得身边这人走得也匆忙了。
只不过
两人现在还没意识到扬州城那边给他们安了私奔而走的说法。叶靖衣最近身体每况愈下,但精神上有一种酸涩的满足逐渐充盈,也算不虚此行。反倒是吴乐隔三差五会被藏剑的人发现,每到一个落脚之处就要在十几里外再布置一些痕迹来误导对方,易容换了至少五次,还是疲于应付。山庄给的命令估计是要捉活的,他前几天拼着被重剑割伤腰腹避开了人群闪进人流密集的小巷,忍住了没有在最后一秒动用浮光掠影。
没想着今天被一个小镇的捕快给看出门道了。
“你们藏剑有追魂香?”吴乐盯着叶靖衣,“怎么用?怎么解?”
叶靖衣摇摇头,“我只知道哥哥们平时会用一些熏衣服的香料。”
“说笑。”
“我没有,”叶靖衣平静地回应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恬静如画一般。“确实没有。吴乐哥哥。”
吴乐手一抖,全身寒毛几乎一瞬间都竖起来了,杯子里的水直接抖出来一些在手腕上,烫得他脸色一瞬间比叶靖衣还白,杯子没拿住差点摔地上:“……别这么叫我!”
叶靖衣抿了抿唇,有点委屈。她自幼三yin逆脉,冰肌玉骨,肤清盛雪,乍看宛如玉雕一般,豆蔻年华,冰雪动人。吴乐看她脸上浮现一些难过,知道自己言重了,坐立不安,“我是说,你就叫我吴乐就行,哥哥什么去掉为好。”
叶靖衣轻轻道:“太没礼貌了。”
“我自己有妹妹。”吴乐吧杯子推在一边,绷着脸低头把手上的水用力抹掉,“你自己也有哥哥。这称呼太过亲密,你留给你自己家里人就行。”
“……”叶靖衣轻声道,“我那天听见凡哥哥是这么叫你的。”
吴乐岂止是浑身寒毛竖起来,头皮一瞬间就是轰地一炸。“——够了!”
他自己是家族里骄纵出来的混世魔王般的人,自感手腕已经够高端,但跟叶凡五尺以内待了不到三个月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江南人有他们的一套情趣,叶凡是拿出了习武练剑的认真劲头学了个透彻,又是极其敏锐,发现吴乐对兄长身份极其在意之后索xi_ng就不再叫他“吴乐兄”或者“吴乐”,张口就是“吴乐哥哥”。
……耻爆了好吗。
现在吴乐对这几个字有十足的心理yin影。他对自己弟妹的亲人般的感情全被拧成其他东西了,还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轴正回来。叶凡罪不容诛。
吴乐铁青着一张脸内心把藏剑山庄五庄主撕烤鸡一样愤怒地撕了近乎一炷香时间,最后觉得心情平复地差不多了,睁开眼看着叶靖衣,一字字道:“你看完黄山就回去。”
叶靖衣没再避讳这话题,轻轻点头。她身体状况确实已经到了临界点,黄山算是心中的一个夙愿,能在有生之年自己亲自来一趟,也算是不虚此行。“然后你要回蜀中吗?”
吴乐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来个人说我是唐门的,你就真信了?”他觉得这姑娘聪明得很,但实在没见过过少世面,偶尔竟也是天真得很,与这幅冰肌玉骨的冷淡样貌搭在一块,倒是让人觉得好笑了。他看了一会,看着看着就看出点对故土和自己妹妹的怀念,表情软化了些,从怀里mo出个发钗递过去,“你头上那
个被树枝划花了,换下来。”
叶靖衣惊讶地看着对方手里的发钗。一段胡杨木被磨成了从粗到细过度的长锥形,粗的地方收扁,胡杨木年轮眼处刻了个菱形的纹样,古拙有力,刀工相当了得。
“……你做的?”
吴乐挑眉。“哦,是比不上镶金带银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靖衣更惊讶,只得收在手里,“你自己弟妹肯定很幸福。”
吴乐心道我想把谁欺负到哭也是手到擒来,弟妹捉弄起来有另一番乐趣,你只是没见过罢了。他一边漫无天际地任由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脑海里兜来转去,一边抬起自己手腕嗅了嗅,想起那病痨鬼一样的捕快所说“追魂香”三个字,心底又是一沉。
他看了眼窗外,层云万里,阳光倾照,但不知为何能感到一丝山雨y_u来风满楼的气味。
“来得越迟越好。”他嘀咕道,“我说,叶姑娘。”
叶靖衣:“今天要走吗?”
吴乐点点头。“若是真下起雨来,又得多等几天才能上山。”
叶靖衣听明白了,忍不住露出笑容,“不用担心,我轻功很好,就算真下雨了也不至于笨拙到滑下山去。”
吴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