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铭同赵深并排坐在保时捷里,借车窗朝外看过去,孤儿院大楼的轮廓若隐若现。真的是变了个模样,他早知道赵深捐助了舒家办的童心孤儿院,却不知道他彻头彻尾地改建了这里。
从前这里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有着狭窄潮湿的小院子,剥落的墙皮下露出昏黑粗糙的水泥底,像是撕开的一道道伤痕。整个孤儿院唯一有色彩的是夏日爬过墙壁掩住那些伤痕的爬山虎,一藤一藤的绿叶飞在空中,他还记得妹妹总是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她说那些绿叶像是小精灵的翅膀,扇动的时候就落下细碎的阳光。
对孤儿院而言,他们兄妹是后来人。别人相互扶持,他们相依为命。来看他们的就只有舒云棋。周聿铭和妹妹一起趴在窗台上的时候等的就是他。
那个干净温暖的少年走进小小的院落时,也总是会抬起头以目光追寻他。隔着那扇爬山虎的青帘望过去,他身上有一整个夏天的色彩。
”怎么又走神?“赵深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搂过去,那懒洋洋撩动人心的男士香水气息叫他一下子清醒了,”新修的楼如何,比你们从前那鸽子笼好吧?“
”你有心了。“周聿铭收回目光。美好的回忆过去了,就算曾经的房子还在,也不过像一张未着一字的明信片,空无一物,惹来徒然的悲伤。
赵深的手还放在他肩上,他犹豫片刻,不敢挣开,转头在他耳边轻声道:“一会儿在别人面前,我们非要表现得这样亲密吗?”
“谁敢议论我?”赵深一下加大了力道,他肩膀火烧火燎的疼。
周聿铭只是挺直了脊背,淡淡地说:“可我不想让从前的熟人看到我这副样子。我的脸丢了也没关系,一会儿赵大少没了面子可就不好了。”
赵深的眼睛深如漩涡,所有弹指一刹的惊涛骇浪都瞬间泯灭无痕。他收回手之前,以指尖轻轻擦过周聿铭的脸颊:“没关系。我们人前做不了的事,人后慢慢来补。”
与周聿铭的想象不同,这次捐助会规模不小,往来人衣冠楚楚,一个个都是慈善界的常客,但他看不见几个熟人的影子。孤儿院方出现的是几个瘦小单薄的孩子,穿着不习惯的新衣,怯生生的排成一排等着给老板们献花。
他和赵深的属下们坐在一起。名义上,他是赵深的助理,生活助理。可别人都知道他是哪门子“助理”,待他不咸不淡,不肯沾了这个麻烦,这也正合了他的意。
即使是自欺欺人,也想多远离那个男人一分。
台上主持人正含着泪讲舒云棋。放出来的那张照片十分讨巧,正是舒云棋十七岁初夺青少年围棋世界杯冠军的新闻照,低眉含笑一吻奖杯,眉眼娟好难描难画。翩翩少年,意气风发,晴花初开,正照春风。主持人凄婉一叹,又讲起这位熠熠生辉的新星是如何陨落,天妒英才,肿瘤夺去了他短暂而耀眼的生命。
彩云易散琉璃脆,照片上的少年越美好,越叫人痛入骨髓。
周聿铭无声无息握紧拳头,血从指缝间一滴一滴的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想,原来他最后那段时光这样难过,眼睁睁地,从天之骄子,到一无所有。
赵深把一束含露的白百合放到照片前,背对着所有人,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有主持人还在絮絮叨叨的念,说赵先生作为舒云棋的故友和粉丝,愿意拿出巨额资金设立以舒云棋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捐助失学儿童云云。
周聿铭起身走了出去。他失魂落魄,心脏里好像被人安了炸弹,每一次振响都像是丧钟。他到了后台,靠在墙上费劲地喘气,隔墙他听到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谈天,漫无边际地八卦。他本想抽身离开,却被一个熟悉的名字牵住了脚步:
“嗳,你刚刚说赵少那新欢叫什么名字来着?白安?”
“是白岸。和他今天带来那位一样是这家出来的孤儿,我见过,长得可好了。难怪赵少那么宠,今天都是专门用给他开的娱乐公司的名义赞助的……”
“啧,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呐……”
周聿铭一不留神,在扶着的钢架上划破了手心。
白岸,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在他从前的想象中,这个孩子长大了也还会一样活泼可爱,是个开朗又勤勉的大男孩,在白岸的毕业典礼上,他和妹妹会在台下庆贺。
周影露在父母的意外后变得格外沉默内向,白岸是为数不多的能给她带来欢笑的同龄人。明明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今天会以这样不堪的方式被人提起?任他再想千百遍,也想不到今天这样的闲言碎语。
周聿铭拢紧衣领,天太冷,风贴着他的肌肤灌进去,直沁入四肢百骸。他匆匆离了是非之地,在全然陌生的孤儿院中一圈圈地走。他想去找白岸,想知道他还会不会叫自己一声哥哥,又想去质问赵深,为什么偏偏是白岸?
赵深从来不是个禁欲的人,他身边总是蜂围蝶绕,不同的场合由不重样的美人作陪。情人于他,就像袖扣,名表,豪车,是不可或缺的昂贵装饰,但装饰本身无关紧要。
这么多年来赵深身边只有他始终都在,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段孽缘是精心策划的报复,是一念之差的错误,除了欲望,什么也不应该出现。
“哎,走路看路啊……周聿铭?!“
周聿铭心乱如麻,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走来的行人。他正欲道歉,却听见来人惊呼了一声自己名字,那嗓音里怒更甚于惊,仿佛自己不是撞了他一下,而是开着汽车直碾了过去。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舒云画。
舒云画是舒云棋的堂弟,名字文气,却是个大大咧咧的年轻人。当年舒家人里只有舒云画不反对舒云棋和周聿铭的事,赵深横插一杠后,也是舒云画恨他们这对狗男男最深。
”怎么,你还好意思跑回这里来?“舒云画冷笑着摘下耳机,他俊秀的脸与舒云棋有三分相似,只是舒云棋的眼里不会有这样切齿刻骨的痛恨——他是朗月清风一样的人,旁人再像,也做不来他的风度。
周聿铭低下头,不愿和他争辩,只轻声问了一句:”大家都还好吗?“
”托你和你姘头的福,死不了。“舒云画哼了一声,忍不住又夹枪带棒地刺了他几句,”老爷子病了,你要是还念着他救你们兄妹的恩,就让你姘头少跟他眼前晃,别打着我哥的名头来洗钱。我二哥生前明明说过了,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不会同他这种道德败坏的渣滓再有一星半点往来……“
他话里有话,周聿铭一时千头万绪也理不清,但赵深总不会与人为善,这点他是信的。舒云画骂得自个儿火气上涌,还想继续,却看见自己爹远远地从花园小径里穿过来了,他陪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深。
赵深一早就听见了他的聒噪,慢悠悠地踱着步,脸上仍是不为所动的微笑。舒云画他爸冷汗微微,颤着嗓子对赵深解释道:“云画年纪还轻,不懂事,该好好修理他……”
赵深笑着说:“做什么要教训孩子?我看他正气凛然,难能可贵。反正你我也知道,他说的可都是实话。”
他此时已走到舒云画和周聿铭两人身侧,所有人都没料到他这样坦荡,倒各自哑口无言。周聿铭暗想,不知什么时候,赵深的城府已经这样深,他再也猜不透。
赵深压根不看舒云画,把手按在周聿铭肩上,道一句:“失陪。”周聿铭知道他这是要自己跟着一起走,咬了咬牙还是转过身。
看着他们亲昵,舒云画像是一下被揭了逆鳞,双眼血红,高叫起来:“周聿铭,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抛下我哥跟了这么个人渣,现在还死性不改!现在他又拐了白岸那个不要脸的,我看你到时候是怎么个下场!”
赵深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他回头冷冷一瞥:“我接手了你们家的全部债务,还有你们老头的医药费,欠了你们什么也该还清了。下次再嘴上不干不净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周聿铭被他拖着走出老远,心中久远的波澜都好像被时间酿成了暗流,无声地汹涌。跟着赵深久了,他好像委屈太过,自己都忘了自己有多下流无耻。
末了他低声问:“老院长病了?”
“他已经到岁数了。”赵深说。
“小岸呢?他又是怎么一回事?”周聿铭挣脱了他,就站在那里久久地对视。他看起来并不如何愤怒,却苍白得惊人,只有眼珠子里有燃烧生命一样的火光。
赵深答得十分轻松:“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人,我为什么不要?”
周聿铭疲惫地吐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你什么时候能放过我,放过我们所有人?”
“心疼啦?”赵深拿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纤长的头发,“人家可没拿你当兄弟。你要是恨我染指他,就别再成天想着要逃跑,乖乖拿自己来抵。”
周聿铭眼睛里的火终于熄灭了,心如死灰,或许赵深一开始要的就是他心如死灰。
“好,可是我要见见他。”
周聿铭无力的手终于攀上赵深如铁的臂膀,他好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藤蔓,尽管明知眼前是生在沼泽中的树,无可依托,也只有放弃抵抗地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