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晓星尘!晓星尘!……”
那个声音又在梦中响起,十分急切,万分执着,隐隐约约,叫他听不真切也睡不安生。
是谁?晓星尘清醒了一点,仔细去听,仔细去想,还没辨出所以然来,声音就起了变化,变成是一个熟悉的少年音,带着明朗又亲切的笑意叫他:
“道长!”
啪————!
一个激灵,碰掉了床边的一尾拂尘,晓星尘彻底从梦中惊醒。
重回世间已有两天,他一直没走出过屋子,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不是反复做着同样的梦,就是反复回忆同样的过去,太多的问题,想要思考明白。
最费解的就是:义城小友,为何会是薛洋?
住所是宋子琛租下的海边雅舍,坐落于山脚下的斜坡上。晓星尘所在的那一间,窗口正对秀美庭院,也正对远处的一片蔚蓝大海。
子琛知道他需要时间调整心情,除了每日简单问候,不多加打扰,今日清晨打过招呼后就出门了,照例去四处走访勘察附近有无邪祟出没,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此刻,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能清晰听到远处海浪的起起伏伏。
晓星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坐起来将掉落在地的拂尘捡起,些微灰尘粘在白色的拂尘尾端,他用苍白指尖爱惜地将灰尘弹去,可是拂尘本色过于洁白,地上的灰尘终是在那上面留下了淡淡灰迹,不可抹消。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握着拂尘的人眉眼之间透出深深沮丧,甚至悲痛,他手下动作越来越轻柔,最后几乎变成极为依恋的抚Mo,仿佛拂尘上面连接着令人怀念的,无法回头的过去。
“师傅……徒儿错了……徒儿不该入世……”
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神色中已满是沧桑疲倦。似是想起了极为痛苦的往事,坐在床边的人以手掩面,不断微微颤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
“师傅……我明白了……”
明白了,七岁时收获的回答。
那年,年幼的他跪在师傅面前依照要求立誓:
“弟子晓星尘立誓,若是今后出山入世,则出山之时,就是与师傅抱山散人诀别之时。”
说罢,又带着懵懂的不满去问:“师傅,为什么呀?”
师傅修为甚高,收他为徒时已有几百岁高龄,常年隐居与世隔绝,一心求仙问道,偶尔云游,遇见孤苦无依的孩童,就捡回去收为徒弟,她要求所有徒弟都要立下这个誓言。
师傅听他问完,悲悯一笑,将目光投向远山,淡淡回答:“世间多歧路,你以后会明白的。”
现在,付出过血与泪的代价后,晓星尘终于明白,师傅何其明智。
世间多歧路。
一切都已来不及。
从他十七岁抱着救世之念出山,到自刎碎魂,中间不过短短四年,他就双手沾满血污,犯下无可挽回的累累错误。那四年留下的,大多是痛与悔的记忆,穿越时间和生死,铭刻在他身心里。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一直留在师傅身边,不惹尘埃,于深山老林中了却余生。
夕阳余晖照进窗棂,将屋子分割成金黄与黑暗的两半,晓星尘坐在黑暗的那一半里,思绪很乱,又很空。
不知半发呆坐了多久,余光感到窗边有一人影向屋里张望,晓星尘以为是子琛外出归来,也不转头,继续呆坐着等那人影说话,可那人影一直没有发声,如同站在那里就是为了安静地看看他,僵持片刻,晓星尘觉察古怪,转头一看,惊呼出声:
“薛洋?!”
窗边人影后退一步,似是没想到会被发现,愣了一下,转身消失,晓星尘披衣起身,提起子琛给他找来的临时佩剑,一反方才的颓唐模样,身手敏捷追了出去,追出小院儿,从山脚一路追到山顶,逃跑的人影消失在古木参天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他提着剑在周围仔仔细细查看,连一个脚印都没发现。
难道是幻觉?
那个骗他辱他,让他犯下杀人罪孽,逼得他崩溃自刎的薛洋,也已经死去两年了啊。
子琛告诉他,在他自刎八年后,薛洋自食恶果,不得善终,死前还被斩断一臂。方才那个人影消失太快,也没看清是否断臂。
不过,怎么可能会是薛
洋。若是薛洋像方才那样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管是人是鬼,都未免太过诡异。
他收剑回鞘,自嘲地叹气,在山顶上眺望海面的黄昏。
太阳收回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海平线以下。人在天地中,显得极为渺小,喜怒哀乐更不值一提。
山顶秋风微凉,将一袭白衣吹得烈烈舞动。
师傅也曾带他看过海的,还曾指着海的尽头温柔教导:
“星尘,你看,虽然海的这边已是地尽头,但越过大海,其实还有另一片崭新陆地。”
现在想起,师傅话中有话,Y_u言又止,是不是早就预知他宿命的终点,就是山穷水尽呢?
我就不该离开师傅,他又一次万分后悔地想。
一边想,一边慢慢踱步下山。山路弯弯绕绕,他的心思恍恍惚惚。
茫然散漫的深思中,他的眼睛没有焦点,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才回过神,原来已接近山脚,天色昏暗,眼前是一片坟地。
山中有坟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坟地上居然摇晃着许多人影————其实也不多,不过就荒山野坟这个地点来说,能出现这些人已算是很多,更怪的是那些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梦游一般在坟地里来来去去。
在这个地点看到这样的怪象,修士晓星尘被从前夜猎的习惯支配,自然地想上前打听个究竟。
“打扰片刻,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人在他面前走过,没有理他,他换了个人再问。
“老人家,恕我冒昧,请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第二个,第三个,连续问了好几个人,结果都是一样,不理他,没一个停下脚步,甚至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不等他问完就晃晃悠悠走掉。晓星尘确定此处有蹊跷,干脆抬起手臂想拦住一人。
“请等一等……”
那人照例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直直从他手臂穿了过去,他的手臂,只感到一阵风吹过。
“……”
晓星尘睁大眼睛,僵在原地,白色道袍袖子兀自轻轻摇动。此时正好又有一人迎面走来,晓星尘不躲不避,那人也不拐弯,果然————再次————毫无障碍地穿过了他僵硬的身体。
确定晓星尘下山走远,薛洋从一棵树后走出,为刚才莫名其妙的逃跑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跑的?
他自诩从没怕过什么人,也不怕晓星尘,可当晓星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躲。
距离上一次和那双眼睛对视,已有十几年了吧?别人看薛洋的眼神,非怕即恨,唯有晓星尘,无论闹市初见,还是三省追捕,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从无惧怕或厌弃,只有谴责与惋惜。
正是那样的眼神,更让做惯恶人的薛洋耿耿于怀,激起心中无名孽火。
在那之后,虽然曾有三年他一直在晓星尘身边,但那时候晓星尘已经眼盲,双眼一直被一条白色绢布蒙着。
也许正是因为看不到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义城三年,他才敢那般肆无忌惮,在晓星尘身边假扮成另一个人,欺骗和占有。
而今,晓星尘竟然又能看到他?重新再见,那双眼睛里,一定会对他充满愤怒吧?
薛洋一拳砸在树干上,骂骂咧咧道:“臭老头儿竟然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
想了想,脸上又浮
起一抹玩味的窃喜,“好啊,这样似乎更好玩儿了。”
他口中的“臭老头儿”就是救回晓星尘的黑衣老者。
此时,他还不知,被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