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琛外出找晓星尘没有找到,回到海边雅舍一走近屋子就闻到漫天酒味。
晓星尘喝酒?
向来温和沉静,恪守道门戒律的晓星尘,怎么会喝酒?
宋子琛难掩惊讶,一推开门,浓烈酒气扑面而来,哪怕没喝,怕是闻一会儿也要醉了。
好友晓星尘于满屋酒气中趴在桌上快速翻动一堆书册。
“星尘,你喝酒了?”
翻书的人长发凌乱,自一桌更加凌乱的纸页中抬起头来,一副失望且迷惑的模样,呓语一般:“没有……为什么没有?”
“什么没有?”
“灭魂的方法……没有,只有渡魂的方法……”
“你喝酒了?”
宋子琛目前更关心这个问题。
“只是不小心打翻了酒坛。”晓星尘摇头否认,他与薛洋对峙之后急匆匆下山回到住处就开始翻箱倒柜查找,所有看得见的书册都被一一翻出,弄得屋里狼藉一片。
晓星尘眼里漫出悲哀:“子琛,柜子最上面的酒,是你藏的吧?”
翻出酒罐那一刻,他想起昔日人们对他们的赞扬: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他们曾经都是自诩高洁,克己修身的人,拜薛洋所赐,他们的人生仙途,信仰守则,全部崩塌,如今,宋子琛宋道长居然开始喝酒了。
宋子琛无言,晓星尘自问自答:“也是,我们连无辜的人都杀过,酒还有什么好禁的。”
晓星尘眸中悲哀更重,满的要溢出来:“子琛……是我对不住你,被薛洋控制的八年,很痛苦吧。”
世人称宋子琛“傲雪凌霜”,正因他清高孤傲,英武威严。这样的人,竟被薛洋做成傀儡,控制八年,晓星尘难以想象那八年子琛是如何度过的。
宋子琛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本书,拍去尘土。痛苦吗?无非就像这尘土,刚沾上一点还十分别扭,沾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还好,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沉睡,薛洋在义城发疯杀人,义城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再后来他在空城里炼制凶尸的人,都是金光瑶送来的。”
“那你就一直沉睡到蓝忘机魏无羡他们一行人来到义城么?”
晓星尘不得不说松了口气。若是如想象中那般,子琛一直被操纵杀人,持续八年,那就太可怕了。
“也不是一直沉睡,”子琛冷静讲述回忆,“后来想起,也有几次脱离控制,似乎每年一次,次次醒来都是和薛洋血战一天,我是凶尸,没有痛觉,薛洋那疯子也像没有痛觉一样,或许幻想能打得过我,总来自讨苦吃。”
“他打不过你。”晓星尘笃定。毕竟子琛的剑法精湛,在两人认识之前就小有名气。
“他当然打不过我,”子琛傲然,亦有忿忿不平,“可他每次都是提前布好陷阱,打到他难以支撑时就引我中计,再次给我钉上刺颅钉,所以我一直没能脱离控制。”
“他明明是要控制你,为何又冒险将你唤醒,难道就为打架?此人行事作风,我真是一点儿也看不懂。”
“有什么不好懂,无非就是为了炫耀他的控制权!傀儡对时间没有具体印象,醒来不知何年何月,是他,每一次都要‘好心’提醒我,你已经自刎离去几年,他就是那种喜欢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无耻之徒!”
宋子琛声音与神色一般冷,
薛洋此人,他必定见一次杀一次。
晓星尘没有反驳,他能理解子琛的恨,不过,一年一次?他隐约有感,那一定是他的忌日,所以薛洋才会每每提醒子琛————晓星尘死去一年了,晓星尘死去两年了,晓星尘死去三年了……
是炫耀么?
自然地,晓星尘心中浮现出薛洋说出这句话时的画面,不过在那画面里薛洋不是得意洋洋的炫耀,而是失魂落魄的懊悔。无论晓星尘将画面抹去重构多少次,始终无法将得意、炫耀这类表情和这句话联系在一起,仿佛那是真实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画面与声音,无法改写一般。
怎么回事?晓星尘微微蹙眉,将那画面强行抹去,继续追问薛洋的罪行。
“义城,究竟死了多少人?”
“我杀了三五个,薛洋杀了十几个吧。”
“什么?”
三五个?十几个?
晓星尘微微吃惊。
这个数字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已经很多,多到足以成为一生都要背负的沉重罪孽。
可对薛洋来说太少,他既发疯屠城,怎么可能只杀十几人?晓星尘一开始追捕薛洋,就是因为薛洋残害常氏五十多条人命。
宋子琛道:“我那时刚被钉入刺颅钉,虽然不能控制行为,却还勉强残留一些自己的意识。我记得他让我去屠城,我杀完城门口的几人后就动作迟缓不愿进城,他丧心病狂不肯罢休,自己疯了一样到街上乱砍乱杀,杀到一个卖糖的小摊前面,把摊子掀完抓起摊主,刀架在那老人脖子上时他突然停下,好像认出老伯是他熟识的人,没能下手,周围村民趁机逃远,在那之后,他才没有继续杀戮了。”
“卖糖的周老伯?”
“你也认识?”
晓星尘一愣,缓缓点头。
在义城生活的三年,还不知道身边少年是薛洋的时候,他因为阿箐和少年都爱吃糖,常常光顾周老伯的糖摊,老伯人很大方,可怜他与阿箐是盲人,看他们三人日子清苦,所以不管是他们中的谁去买糖,都会多送几颗给他们,然后笑眯眯挥手:“下次再来啊。”
尽管他当时看不见,仅凭声音也能听出老伯的慈祥善良。
难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薛洋,心中竟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对周老伯下不去手?
晓星尘难以置信。
不过,那样慈祥善良的老伯,能逃过薛洋的屠刀,甚至拦住薛洋屠城,实在是义城万般不幸中的一幸。
他曾生活三年的地方,终究还是没了,三人一起,逛街,买糖,与周老伯拉家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谁能想到那般平静美好的时光,竟是个带血的谎言。
晓星尘X_io_ng口一痛,只觉呼吸困难。
“子琛,屋里酒味太浓,我们出去吧。”
走出屋子,风夹带着海的气息吹散围绕在他们周身的酒气,两人对着远处海面负手而立。
两道历经磨难的身影。时光荏苒,如今他们都不再穿道袍,也不再拿拂尘,只有手中长剑还未抛弃。
默契的不去问,为何如此。
还是晓星尘开口:“子琛,你今后将如何打算?”
“重建白雪观……或许不叫白雪观,改做白雪阁。” 子琛眺望海面,心意坚决,又问晓星尘:“你呢?”
心中存着一丝妄想:若能同心协力一起重建白雪阁,也勉强可算是二人的少年心愿折中实现,可是,可能吗?
一起建立起一个与世家不同,不以血缘为优的门派,为这世间培养出更多优秀修士,清理邪祟,除妖除魔,守护天下安宁。
晓星尘尚在犹豫,宋子琛已读懂,无奈一笑,倍觉沧桑,不复少年时傲人风采。
是啊,那个共同心愿,早就已经不可
能再实现。
“子琛,抱歉,我连自己经历过的人和事都看不明白,手上又沾满无辜鲜血,实在无法传道受业,更无法解他人疑惑。”
“我也杀过人。”
“可你是被控制的……”
“那你是盲的,被误导。”子琛打断他。
两人相对苦笑,赶不走心头沉重。
以他们的秉Xi_ng,哪怕误杀一人,也会懊悔终生,彼此都明白,可又都希望对方宽心,哪怕只宽心一丁点也是好的。
宋子琛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出示意晓星尘仔细看,另一只手以指为剑,在手心一划,赫然划出一道血色剑伤,晓星尘惊讶的疑问还没问出,就看到那道伤快速愈合,子琛的手心恢复完好,如同没被划过一样。
“星尘,如今你有能看到亡魂的眼睛,我有自愈力极强的身体,或许,那老仙人帮你我重生,就是为了让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去赎罪。”
晓星尘点头。
如果一死并不能谢罪,那么目前这样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宋子琛又道:“有件事正需要你帮忙。”
晓星尘问:“何事?”
宋子琛脸色凝重:“我昨日去镇上走访,发现有邪祟作怪,这也是我昨晚一夜未归的原因。”
白日那场打斗消耗了太多精力,薛洋躺在荒野处一棵树下睡觉,一直睡到天彻底暗下,一个三尺小鬼走近,小心翼翼拽他右边空荡的袖口。
“哥哥,天黑了。”
薛洋朦朦胧胧翻身,意识已醒,仍疲惫不想动,对小鬼不耐烦道:“怎么又来找我,昨天不是学会了吗?”
“他们昨天请来一个会驱邪的剑客,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道护身符,我又没法附身了。”小鬼又瘦又小,忍气吞声结解释,声音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驱邪的剑客?”薛洋闻声坐起,“长什么样子?”
“嗯……也穿一身黑衣服,拿着一把长剑,长得好看,但是凶巴巴的。”
“多管闲事!”薛洋一听就猜到是宋子琛,嘟囔着骂完,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小鬼,不悦道:“谁允许你叫我哥哥了!”
其实薛洋死时二十有七,魂魄也一直保持死时的容貌,他的长相本来就比真实年龄显小好几岁,加上吊儿郎当没个成熟样子,十二岁的小鬼叫他一声哥哥不算过分。只是薛洋在世时没一个亲人,别人对他的称呼从流氓、街头霸王到杀人魔,没一个好听的,“哥哥”这称呼太亲昵,他不习惯,弄得好似他和这小鬼关系多好一样,实际上他们不过才认识几日。
小鬼咬了咬嘴唇,不想惹怒薛洋,当下十分为难,试着换了几个称呼:“那……叔叔?前辈?鬼……鬼大王?”
“呸,闭嘴!”薛洋越听越嫌弃,两道浓眉几乎拧在一起,“叫老大吧!”
“老大!”男孩模样的小鬼松了口气答应。
停顿片刻,小鬼鼓起勇气格外小声地提出请求:“能不能……再带我去一次?我自己,做不到。”
薛洋用仅有的左手拿着木棍,在地上无意识敲打。
姓宋的既然已经插手,若是闹到更大,那个人也会参与进来吧?
小鬼见他犹豫,怕他不应,双腿一弯跪倒在地:“求你————”
薛洋暴躁道:“好了好了!你跪什么鬼,做人就要凶狠一点,你都做鬼了还凶狠不起来,就是因为你如此软弱
所以才会杀不了人!”
一副心烦又鄙视的样子教训完,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白日被切割过的灵体,确定恢复无恙,用木棍向前一指轻松道:
“走,杀人去!”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小镇。
靠近海边有好几个村庄,被海边连绵山脉分隔得零零散散,离海近的打渔为生,离山近的,打猎或种田为生,几个村庄中间有一小镇,名曰惜福镇,周围村庄的商贩或略富裕的人都汇集于此,小镇白日热闹繁华,晚上还有夜市。
一高一低二鬼趁着夜色飘忽下山,来到一大门朱红色的老宅前,老宅门上牌匾写着:越宅。
薛洋带领小鬼穿门而入。
当然,常人看不到他们。
深夜未至,夜市也才刚刚开始,尚有一些人家大门敞开,任人进出,这一家四合院却门窗紧闭,从屋里到屋外灯火通明,尤其东侧最大的那间厅堂烛火最盛,光芒从紧闭的厅门门缝和纸窗中透出,将门口两名身强体壮的小厮变成两个剪影。
可惜,灯火再亮照不亮人心,整个四合院都静悄悄,仿佛在不安地等待什么。
“看来人都躲在那一间屋子里。”薛洋绕四合院观察一周,停在东侧厅外下结论。
小鬼问:“先杀掉门外两个?”
他们站在院子中央,正对门口的两个小厮,堂而皇之策划一场谋杀,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只有他们才能听到。
“那可不行,我们做鬼的进不了有主人的屋子,得让他们以为屋外比屋里安全才能引他们出来,外面两个先留着。”说罢,薛洋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忽然,整个四合院里所有烛火都同时熄灭,院里妖风大作,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吹开紧闭的窗户和门,卷起一阵飞沙走石直冲进屋,黑暗中乒乒乓乓不知打翻砸碎多少器物,里外的人都几乎睁不开眼睛,屋里传出几个女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她们的叫声还没落下,风骤然停止,烛火重新亮起,一切回归静谧,留下满地狼藉碎片————未及安下心来看清,烛火又灭,妖风卷土重来。
烛火如此明灭几次,妖风也吹了几次,屋里的人已瑟瑟发抖抱作一团,不过,就是没有一个跑出来的。
薛洋道:“好啊,果然是被认真告诫过不要离开屋子。”
小鬼问:“那怎么办?”
“无妨,刚才只不过逗他们玩玩罢了,好戏还在后面,看好了。”
薛洋一旋身轻松跳到屋顶,用脚在屋顶扭扭曲曲画了几笔,狠狠一跺,将屋顶踩出一个大洞,屋顶上的砂石瓦砾纷纷掉落到屋里一群人的头上,他们本已胆颤心惊,被这么一吓,皆四散贴紧墙壁或抱紧柱子,等屋顶又多出两个洞时,一个个都大叫着“鬼啊————”奔出房门。
他们想跑出这座老宅,奈何大门紧闭,怎样敲打推拉也打不开,几个人在院子里乱作一团,毫无方向地狂奔,其中一个小厮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满面惊恐变成嬉笑,慢悠悠转身拦住正要从身边擦身跑过的另外两人,将一个捏住脖子提到半空,另一个踢倒在地踩住脖子,两个被制服的人满脸通红,很快变成绛紫色,挣扎片刻就没了气息。
薛洋附身在那身强力壮的小厮身上,丢下两具尸体,抓住一边瘫软在地的老嬷嬷,将她怀里的护身符和自己附身的小厮怀里的一并Mo出丢入水井,对旁边的小鬼道:“好了,这两个留给你。”
他抽身退出,那个小厮的表情又恢复惊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小男孩的鬼魂一冲又附上小厮的身,提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恶狠狠对准瑟瑟发抖的老嬷嬷心窝一捅,鲜血淋漓□□又往自己X_io_ng前一插————“自杀”了。
小鬼抽身出来时,捂着X_io_ng口痛得面目扭曲。薛洋笑笑,满意夸
奖:“不错,能忍受这种疼痛,说明杀心够强。”
从屋里跑出来的人有的浑身瘫软倒地,有的拼命拍打大门惊呼救命,有的反应快一点,已准备跑回屋子,不过□□凡胎速度到底比不过鬼魂,在他们奔回屋子之前,大多被薛洋和小鬼以类似手段一一解决,唯有一个妇人,丧服边角透出里面一身艳丽绸缎,一看就是这家女家主,只有她从一开始就没离开屋子,一只脚跨出门槛,眼看外面的人相继惨死,她胆战心惊考量了一下还是选择躲回屋里,任凭外面再有天大动静都坚决不冒头。
人命何其脆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人就死得七七八八,小鬼目光骇人盯着东侧黑暗厅堂,那个妇人就藏在里面,可她不出来,他就无可奈何。
“那个就是我娘,她才是最该死的。”
小鬼咬牙切齿,只恨目光不能杀人。
薛洋安We_i:“只要你执念够深,那就来日方长,她经此一遭也活不好了,留着以后慢慢折磨让她生不如死不是更好玩儿。”
语气轻松就如说的是路边一棵树,地上一粒石。
眼看那些刚死之人的魂魄就要成型,薛洋示意小鬼速速撤离,小鬼杀气腾腾朝妇人藏身的屋子瞪了一眼,方才意犹未尽跟上薛洋。
二鬼翻过墙头,循着来时方向,越过正在热闹的夜市,顺着漆黑乡间小路回海边山上去。
杀人可以是如此轻松的事么?小鬼心情沉重,步子越来越慢。
薛洋好笑道:“怎么,又不是第一次,还怕?”
“不是,”小鬼摇头,“我想如果我能像你这样厉害就好了。”
“嘁!这算什么厉害!”薛洋下巴一抬,开始滔滔不绝:“鬼魂附身活人,还是毫无灵力的凡人,但凡有点执念的鬼都能做到,区别在于时间长短而已。不过想要杀人,附身一刹那足矣。要说更厉害的当属夺舍,要不是我三魂七魄不全,夺舍重生都是有可能的。至于你嘛。这辈子不可能有多厉害了,等下辈子吧。”
“我不想管下辈子,我只想现在,尽快杀了那个女人。”
薛洋斜一眼身边煞气徒然增强的小鬼,道:“记住你现在的恨,下辈子活的狠一点,足够凶狠才能长命。”
他嘴角浮起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笑意,声音变轻:“像我,八岁就第一次杀人了,否则可能活不到长大。”
小鬼想着自己的心事,对薛洋的过往兴趣泛泛。
分明还是个小男孩的样子,身高三尺,瘦瘦小小。
薛洋觉得这男孩的瘦小身姿似曾相识,脸上的Yin狠表情似曾相识,眼里的绝望厌世也似曾相识,不禁脱口承诺:“放心,不就剩最后一个了?我肯定帮你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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