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如果不是胖子眼毒,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到闷油瓶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那天随着胖子的一声惊叫,我家的书架终于不堪重负地寿终正寝,在一片刨木花的恶香味里,我眯了眯眼睛,又眯了眯眼睛,才能看到灰泥抹过的天花板上一点清浅的痕迹。在古墓里见到过的那个符号如今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的古董铺子里。
胖子杀猪般的惨叫一声,似乎有块木头正中他命门。他从一堆烂木块里眼疾手快地拯救了我的花瓶和他的电脑,把怀里的玩意儿推到地下,揉了揉屁股一脸怨念地站了起来。
“这小哥也真是,你家又不比斗里缺乏现代化工具,好好的纸笔不用,非要搞地下工作者的那一套——子曰,武功再高,也怕小哥一招啊!”
我手忙脚乱地让王盟给我拿梯子,爬上去后恨不得看成对眼——那几个字真是太浅了,轻轻地刻在白色的石灰里,看起来几乎没有用力,简直是漫不经心。
“我给你念,胖子你记下来。”
“一、八、六……”
“等等,这是啥?银行卡密码?”胖子的眼睛睁得溜圆“小哥给你留的私房钱?”
“不是。”我耐住xi_ng子咬着牙掏出手机“他娘的是个手机号。”
我按下最后一个键,屏幕里就弹出了联系人的界面。我一愣,想着怎么这个号我还认识?就看到刷新出的头像里,花旦的模样俏丽鲜艳。
那一头出现的声音我能想象出来,接着他的身形我都探得到了。说话像唱歌,走路是跳舞。
“吴邪?”
花鼓戏的鼓点声咚咚咚咚传来。我张开口,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胖子见我半晌没说话,扬手夺过我手机就开始嚷嚷:
“小哥你在哪啊天真好想你来着找你找好久……等等……瞎子怎么是你啊?!”
我回过神来隔空开始吼:“瞎子你怎么拿着小花的手机?”
免提开着,我甚至能听到他嘴唇擦过烟雾的声音。嚣张的味道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电磁波都能闻得到,用脚趾头也能感受到他呲着一口白牙——这是哪个频率的笑脸啊。
“稀奇了,花儿,不是找你的也不是找我的。”
这时候我才听到了手机正主的声音:“吴邪?怎么是你?”
我正准备开口,就看到胖子对我使劲儿挤眉弄眼——如果不是他的不怀好意太明显,我还以为他终于功德圆满,连脸上都脏得遭跳蚤了。
我立马改口,小商贩的标准嘴脸瞬间上身“没事儿就不能给花儿爷打个电话听听白戏啊!”
“哟喝”黑眼镜在电话一边插嘴“我可没听过哪出戏叫‘小哥’的。”
“……”我咬牙“胖子喝多了。”
“滚,你他娘的才喝多了!”胖子不懂大义,立马炸我。
“哦,看来的确是喝多了。”小花很认真“怎么,你们一大早就喝酒啊?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你们在杭州?”
“我们可以‘去’。”这句话听不清是小花还是黑眼镜说的。因为电话那头是欢天喜地地窃笑声。
“这年头,是有种现代化工具叫飞机的,吴邪。”
胖子忌讳着黑眼镜“我也知道这年头上飞机都得有身份证。”
“嗨,瞧不起我们花儿爷?花儿,亮飞机给他们看看,这些年我都不打的,到哪都只打花儿的飞机——诶诶诶花儿你冷静点。”
杂音。
击打声。
以及一句带着力道和狠劲的
——
“我们明天见。”
嘟。嘟。嘟。
“天真。”胖子的眼神特别迷茫“你说咱们是不是招惹了不太好的茬?”
我猛吸一下鼻子,忽然想起刚刚小花在哼得不就是《林冲夜奔》,荒凉的调子在脑海里一闪,我心里他妈的那叫一个惨烈。
晚上我和胖子商量了一下,决定阿宁的事还是暂且不提。小花这次突然来,用意是什么都说不清,再让黑眼镜掺合一脚,胖子怕见面就得分明器,我怕小花赶鸭子上架非让我下地……总之按胖子的话来说,就是“革命的道路虽然不同,但革命的目标是一致的”。
于是我俩将计就计继续当失去了小哥的落难兄弟,在借酒消愁的言情道路上死不足惜……等等,这话好像有点不太对头?
意识到时,我已经真成了酒鬼了。都怪胖子翻出了老爸的二十年酱香。
胖子嚷嚷着要上楼外楼,我脑子一热勾着他脖子就往外走。王盟眼巴巴地看着我揣他工资的衣兜,我拍了拍他,说要明白给老板上贡送礼是你应做的。
然后他说了什么?……我酒醒之后就会后悔了?那是酒醒之后的事就酒醒后再说!
上了饭桌我就翘起一条土匪腿,横在桌子上甩给胖子菜单:点,随便点!胖子乐不可支地应了一声,嗓音都软得特衬景:“嗻!”
后来胖子说,我那天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活脱脱一二世祖,他以前还真没看出我有当富二代的架势……直到我从兜里掏出唯一的一张□□。
——那个时候我才想起给王盟的工资已经是按日付费了。
……新月饭店的保安都没楼外楼的那么凶残。
我被甩了一脸的杭州土话后,哟喝着胖子就屁颠屁颠地走在孤山路上一路逍遥地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他唱妹妹你坐船头,我唱哥哥我岸上走。
唱着唱着我就觉得滑稽。我看着前面转圈儿的胖子,指着他乐呵呵地笑。
我的笔记里只有在地下的小哥,没有岸,也不会回头。闷油瓶从来没抱过姑娘,这故事里也没女主角,男二号男三号倒是有一大堆……不过男二号现在要吐了,男三号在跳芭蕾。
可悲而可笑啊,可笑而可悲。
老子的人生也算是鸿篇巨制,结果男主角就这么跑了,英勇就义还奋不顾身。奋不顾身,他凭什么可以奋不顾身?他妈的这是凭什么?
“假设一,他是英雄。”
“假设二,他是英雄。”
“假设三,他是英雄。”
……
“假设四,他是孤胆英雄,要死的那种。”
没有岸。小哥不在岸上。他不会回头。
……最后,我的人生里有暴力有□□还有生化危机却始终没有一点儿该有的温情啊。
我momo脸,觉得这个时候哭真是太矫情了。大概胖子和我想得一样,所以我们就一边沿着路飞奔,一边大笑起来。我想起小时候,小花最初学戏,吊嗓子就是用《夜奔》。
他说林冲是英雄,我们也一样。风雪山神庙。
然后他动情地一笑,开口却转了女腔唱《思凡》:“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念字念得香软甜糯,千回百转。他怎么就可以在唱夜奔的同时唱思凡呢?就好像是在决绝的瞬间又给自己添了几分牵肠挂肚,情谊绵长。老子这辈子都得和这些多情又无情的念头作斗争。因为倒斗的人,一个个都是多情又无情的。
不,这他妈的一点也不浪漫。
我看到前头隐约有人影,想也没想就往前冲。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那人背后背着一柄长刀。我咕哝了一声,就任由自己把自己扔了过去。
看不清的眉眼。黑兜帽。
他身体
怎么总这么凉。凉得让人心安,也心疼。
碎掉的路灯下有一片浑浑浊浊的惨淡月光,在这种日子里,我们却看不见月亮。我觉得嘴里一片苦,像是要哭,又好像快要吐了。
“小哥你就站在这别动成不,我追不动了。”
我喘了口气,弯下身子就开始吐。最后我还是觉得吐比较能表达我的心情,我一点也不想哭。
他娘的,你就别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