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润表彰年会上，裴子野接了个电话。

大概也就是半分钟，他回答几句挺客气的话，便抬脚出去了。刘梦迪小声问丁凯：“丁哥，裴经理干嘛去啊？”

“那谁知道。”丁凯手里握着香槟晃半天，一副神秘莫测的样，“他一向不按套路出牌，干什么要能被咱们猜到，就不是他了。”

“也是。”小姑娘点头，目光往裴子野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会，然后收回来，重新搁置台上。

从公司电梯下去也就是一分钟左右。感应门朝两侧张开，踏出公司的一瞬，凉气瞬间转热。迎面而来滚烫高温，夏天真的是来了。裴子野衬衣领口后面湿了一片，他倒不是怕热，只是爱出汗，就这个汗人体质，也难怪对夏天喜欢不起来。

是真的，一丁点都喜欢不起来。

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小哥蹲在三轮车旁，正整理地上的几份快递，将它们安排在同一条路线。做服务行最关键是耳朵灵敏，他听见来人，从地上拿起其中一份，交给裴子野：“小裴哥，又买了什么东西啊？”

“最近没买东西，应该是客户寄的资料。”裴子野笑了下，接过包裹签上名字，在西装口袋里摸了摸，而后想起来，“不好意思，借下你的小刀。我今天换裤子，钥匙没在兜里。”

“好啊。”邮递员拿出一把钥匙，“给你，随便用，不客气小裴哥。”一样的习惯，这一类小工具挂在不锈钢钢环上，沉甸甸一大串，好似天下男同学的一贯简便本性。

轻薄的刀刃划开透明胶带，裴子野还给他，“谢了啊小孙。”

“不客气。”邮件员将剩下的邮件重新放回三轮车，临走前还不忘八卦一句，“到底什么啊？我看这个体积好像不是文件，还挺大的，而且包装非常漂亮呢，我送这么多快递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这还头一回。”

他没有八卦别人的本性，只是这只快递盒实在太漂亮了，不像寻常网购。

裴子野嘴角勾了勾，面对这个问题同样很好奇。他前不久刚升了恒润集团的销售部经理，从一个小职员走到今天这一日花了将近十年，期间虽然也结识不少人脉，收了不少礼物，这一次升迁他还没正式大幅度公开，毕竟昨天刚发下来通知，除了人事部，其他部门还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用提外人。

明显恭贺礼物来的早了一些。裴子野将盒子抱在怀里，除了外面的一层花米白色纸箱和塑封，拆开。里面是另外几只小盒子，每个上都写了相当陌生的英文单词，而且字母的排列组合很奇怪，和英文完全不同的，拼起来有点绕嘴，都是精致的小礼物。

塘沽的夏季气温不高，平均20~27度，不算那么炎热。

今年罕见高温，是个相当意外的意外。

在这样的天气站在外面拆快递也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这份礼物最上面有几张明信片，裴子野拿出来，上面是非常漂亮的风景照其中一张上面还特意拍了坐标。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内罗毕的动物公园，估计其他几张也是当地风景，很具风土人情，好像隔着照片都能闻到来自遥远国度的气味。

裴子野三十五岁的人生中，能和国外产生交集的人不少，但是和内罗毕有关联的却只有一个。久违的记忆涌上心头，像一只被搁置起来的失电八音盒，在这一刻被人重新按进电池，缓缓吐出音符，漂亮的雪花漫天飞舞，站在钢琴上的芭蕾舞小人也缓缓转动起来。

美妙的音乐在这夏季高温流淌进心扉，他抬头，对上邮递员仍有一丝好奇的眼神，张开嘴，忍不住先笑了。

“是礼物。”裴子野说，“一份从东非邮过来的礼物。”

邮递员了然，冲他张开一口白牙，挥了挥手，“你上去吧，我走了啊。”

他拧住电动三轮车的油门，这就要重返岗位，继续去送快递。感谢他作为一个快乐使者日日忙碌，裴子野在晚风下也冲人挥手，送小孙离开。大概是身边最想分享的那个人不在，而此刻睹物思人，那些细密的往事又一点点像是糖蜜一样，情不自禁就流了出来。

他犹豫了一秒钟，叫住邮递员：“小孙。”

小孙赶紧踩刹车，把电动三轮车倒回来，停在裴子野面前：“小裴哥，你还有事啊？”

“我升职了，就在昨天。”裴子野笑着抱着那只礼物箱，对邮递员说，“你之前一直觉得做什么事都讲究个时运，其实未必如此。有时候想想，气运确实重要，但有些行业也是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把前途磨练出来。所以好好干，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小孙冲他咧嘴，露出一口牙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快递坏了要让我赔。”

“……”裴子野轻微一怔，而后摇头，笑着送他走，“去忙吧，辛苦了。”

邮递员开着绿色小三轮沿街道离开，风驰电掣，很快没了踪影。裴子野抱着那只米白色的礼物箱，在恒润大楼下站了有几分钟，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干掉肺腑之中想说的话，想逃脱岗位立刻联系他的冲动，坐电梯上去，先把东西放回自己办公室，而后重返表彰会，等下班再说，他要公私分开。

裴子野的离开不算巧，前脚走，后脚老总就念他名字，要给他发奖金。念了几遍名人都不在，一群人在台下转头寻找。丁凯见机会来了，放下酒杯侧身上台，跟领导握了握手，在那疑惑眼神下，他卑躬道：“裴经理下去有点事，他让我先带他领，感谢领导和恒润集团的栽培。”

老总一般人很少能见到，谁能露脸谁就有下一个晋升的机会。丁凯在恒润干了不少年，半个月前偶然在人事部的调动档案里瞧见原经理要去澳洲那边，这就意味他们组要提拔一个新经理。于是自然而然想到自己，以为咸鱼翻身，这几年终于是熬过来，被公司器重。

殊不知文件发下来，搞了那么大的期待最后却落空。经理位置不但没他的份，连干了40年销售的老赵也没沾半点边，反而花落裴子野一个小年轻那儿，真可谓让人妒忌牙碎。

老赵是个憨厚的人，不在意这些名誉，这些年一直没争取过什么，都是默默付出，从来没提出过升职加薪方面的要求。丁凯是个老油子，平日投机倒把，挑最轻的活干，领最大的功劳，三寸不烂之舌偏偏还能把人说的无话可辩，道德三件套时常挂在嘴边，一开口就是“你可别生气”“别跟凯哥一般见识”“不是吧？怎么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好像谁跟他认真是不是人，道德绑架这一套玩的飞起，也算大师级别。

那些实习生敢怒不敢言，表面对丁凯一口一个丁哥，丁副组长，私底下全是骂他的，说他跟裴子野简直两个极端，一个清风煮酒干净透彻，没架子还好相处，好说话，另一个油坛腌菜，除了油就是腻味，惹了他一身骚，不惹他自己气死，里外遭罪。

最后大家统一了一点，那就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着天差地别，还是无法填充的那种——人性上的天差地别。

领导对公司里的这些个捕风捉影不了解。了解人也不管，毕竟要的只是利润，除此之外谁打破头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他们赔。

丁凯其人戴个眼镜，头发三七分整整齐齐，POLO衫也穿的板正，亲和感十足。平日里对谁都亲切，没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夸他好相处，热心老大哥，根本真看不出蔫儿坏。

接下来还有不少流程，领导拍了拍丁凯的肩膀，让人把奖杯跟奖金一起拿下去，这就往下表彰别人。

丁凯下了台，手中的奖杯拎着沉甸甸的。瞧着是个水晶的，形状也好看，上面还写了年度最佳销售冠军几个大字，真是满当当肉眼可见的荣誉。他心中嗤之以鼻，当着那么多人也不能外露山水，一路笑着来到台下，刚走回销售部外学人旁边，正要说话，裴子野也从后门进入会场。

刘梦迪见他回来，急忙招手：“裴经理，快来快来。领导刚刚给你发的奖杯和奖金你没在。丁哥就替你领了。”

丁凯到嘴边的话咽不下去，心里酸的厉害，捏着那厚厚的信封，猜里头至少也得5万块。一时间忍不住张嘴，酸溜溜开玩笑：“得了这么多奖金，裴经理可得请吃饭啊，这是好事，我们得沾沾光才是。”

旁边人事部的人也在，还有市场部跟售后。他音量不低，一说话群众扭过来脑袋，都往这边看，看好戏。

“看这奖金这么多，要不见者有份，咱今晚都去热闹热闹？”丁凯东西递过去，跟裴子野开玩笑，“裴经理肯定没这么小气，是不是？”

裴子野跟他私下没过多正面交锋，虽说一个部门同事，但毕竟都是销售这个位置，没有竞争也不可能。丁凯两个月前撬了他一个客户，对方姓封，是一个承包商的夫人，说是圈内好友买了新房子，想挑几套不错的油烟机装上，于是就找了裴子野。

恒润是家装品牌，最早年就是做油烟机发的家。这几年虽然陆续推出了线下一系列产品，但精益求精的还是油烟机这块。毕竟千变万变老本行不能变，裴子野最早进公司也是销售油烟机，只不过那时候机器还没现在这么高档，什么液晶显示版，悬挂净版抽空……这些功能都是后来研发的，而他卖出去的第一个60万单子，给他第一次升职机会的，就是封太太。

按理这种老客户一般都是挑合作过的人，心里有保障，也能拿到最低价。丁凯不知从哪拿到消息，知道封太太要买，前脚裴子野带人在线下旗舰店看中了几个款，说好数量，定金也交了，结果第二天转头那边就找了个理由退单，说是看了其他，想再挑挑选选。

干销售这么些年，裴子野又不是个傻子。客户一说再挑挑选选，要么是不想买了，要么是有更低的价。他觉得奇怪，自己给的价已经是vvip，而且封太也不是缺钱的人，没道理半路反悔。借着犒劳线下店员工的理由请人吃了个饭，不问不知道，酒桌上三言两语，竟然真给他敲出来这一单是被人抢了，而且抢他单子还不是别人跟他同一个办公室，就坐他对面，正是丁凯，用了员工价不说，还给封太太找了几个男模，让她跟姐妹玩了个花天酒地，开开心心，十分放荡痛快。

横刀夺业绩，确实让人膈应。压价抢生意，更手段卑劣。

可话说回来，能做到这么厚脸皮，不公平竞争抢人业绩还有脸替他领销冠奖杯奖金，也是种本事。恐怕整个世界翻过来两遍，也只能找到丁凯这么一个烂玩意儿。

裴子野不由笑了，谁说干销售没意思？

他倒是觉得，一方山两只虎，比跟一群小白兔同吃同睡更有挑战，更刺激些。就是不知道丁凯能玩到哪个份儿——这让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