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整个早晨,曲伏吟的眼睛都一瞬不眨地看着挂在教室白墙上的时钟。当指针由五缓缓滑过变成六,每滑动的一度都如同末日来临前的沉静,那般弥足珍贵。
最近的每一天,曲伏吟都会和隋敬吾在实验楼顶层的天台偷情。
是偷情。
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已经持续整整一周,一切都湮没在密不透风的春雨里,被埋进泥土里,或者散在风里,什么都留不下。
当大课间的铃声响起,曲伏吟像被驯服的巴普洛夫的狗,几乎是立刻条件反射的站起来,然后便消失在那些他不想看见的目光中。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终于在清晨放晴。
雨季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春光涨起来,清晨的雾消散在空气里,变成饱满丰盈的棉絮。大团大团的云飘在上空,晃晃悠悠地俯瞰人间。
干燥,澄澈,平和,安静。
柔软得仿佛能轻易地就叫人溺死其中。
挂在树头的残枝已经发出嫩绿的新芽,张开刚刚苏醒的葳蕤绿色便从长廊的尽头穿过,试图妄想穿过长廊通往抵达不了的地方。
还有二十一分钟。
“哗啦”一声,几乎是踉跄的推开实验楼顶层天台的门。伴随着不停歇地喘息,那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鼓点,每一下都敲在心房上,试图掩盖不安,焦虑和害怕。
曲伏吟微微弓着身子,手还放在门把手上。推开门的刹那,他几乎是立刻张望着去寻那个熟悉的人。
他在心里默数,十八分钟,或许还有十八分钟。
假如现在就和隋敬吾接吻,那他们就能接一个十八分钟的吻。
偷十八分钟的腥。
白天没有月亮和星星,遗憾藏在春光里。
偷腥的美妙在“偷”和“腥”,躲在人后,背着人群是偷,月亮和星星就是“腥”。在没有星辰的白天,他们背着人群在做人造的月亮和星星。
在朝向太阳升起的东方,在远离人群却又面向人群的角落,在天和地之间,在人声渐行渐远的地方,在广播和喇叭都可以视而不见的此刻,在提早到来的雨季,他们应该在接吻。
像两只鱼,冒着枯萎的风险从海底浮上来,只为寻求片刻欢愉。
有时曲伏吟也会主动,张口衔住隋敬吾的唇。那呼吸是热的,擦着他的唇,带着燎原之势,势如破竹的勾起星火,被他照拂的地方迅速升温。
几乎是下一秒,主动权就会被对方收回,距离一下子拉得更近。他温柔得像一片云,把曲伏吟包裹在里面。热得像一团火,让他在云里融化,连同那些秘密一起消散不见。
隋敬吾会把他亲的腿软,他的手会伸进曲伏吟的校服里,带着热度的手在他的胸口缠绵。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间,然后在他身体里匍匐。
他的声音低低的,总是带着笑,震得曲伏吟的心头一阵一阵的乱颤。
他说:“亲不动了?”
曲伏吟便趴在他的胸口,双手环过他的脖子,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会掐着曲伏吟的腰,把他抱起来放在天台宽阔的围墙上,四周空空荡荡,身后便是深渊。他的手紧紧的搂住对方的脖子,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他有一点紧张,却没有害怕。
嘈杂的人声还在远处飘荡,此刻这里却弥漫着格格不入的暧昧,紧张刺激,那么叫人着迷。
曲伏吟低下头,两个人越来越近,快要亲上的时候又兀自地停了,他看见对方深邃的瞳孔里全是自己的样子,像一个绮丽的梦,颤抖的睫毛像一片脆弱的花瓣。
终于控制不住地亲上去,由浅入深的亲吻。他微微张开嘴让对方去舔他的舌尖,无可自抑的唾液从唇角滑过,潮湿又绵长的吻,耳鬓厮磨的缠绵,他心甘情愿的沉溺。
缠绵的快感久久不散,在因为酥麻的快感而瞳孔放大的时候,他不着边际的想,或许耳鬓厮磨的缠绵,快感会超过性爱所带来的战栗。
直到铃声从远处飘过来,在耳边拉近,当扰人的铃声响过两次之后,便是分别。
曲伏吟红着眼睛去寻春雾中对方朦胧的笑脸。他在短暂的片刻欢愉中追逐圆满,而在喘息间终得破碎。
事实如此,大抵是个圈套。
此时,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时间,天台没有对方的身影。
这天,太阳未能成功升起,天是灰蒙蒙的。
脚步没有来时那么轻快,却也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丧钟敲响两次,他该醒了。
32
今晨出门前撕下的日历,薄薄的一层纸,仿佛没有重量,泛着劣质的深灰色。他轻轻一握,那张纸便缩成一团,在他的手心发抖。
新的一页贴在上面。
是惊蛰。
惊蛰时节,春雷始动,惊醒蛰伏于地下的蛰虫。
而现在春雷乍动,乌云压境,似乎刚刚的好天气只是幻境。面前的人是幻境的附属,站在走廊上看着曲伏吟。
他往前走,那人也跟着他往前走。
他停下来,那人也跟着他停下来。
他看着对方,对方便看着他。
在空旷狭长的走廊,两个人无声的对视。
“什么事?”
“没事。”
他说完低着头笑了一下,看着曲伏吟的时候那笑容还没有消失:“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曲伏吟不说话,他往前一步,两个人贴得很近,还未等开口,嘈杂的人声从楼梯口传来,三三俩俩的人群就要刺破一个荒诞的秘密。
他一把拉过曲伏吟的胳膊,不管不顾地跑起来。
跑!跑!跑!
他们在走廊上飞奔,把那人群甩在身后,他跑在前面拉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在心里呐喊:快些,再快些。
直到冲进没有尽头的春雨里,而后两个人紧握着手,换成十指紧扣。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也没有回头。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一切都兀自地停了,静悄悄一片。在春雨之前,在汹涌奔腾的欲望之下,对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听见对方的声音:“曲伏吟,我们去约会吧。”
大抵是工作日,上班族上班,学生族上课,像曲伏吟和隋敬吾这样,穿着校服还堂而皇之的在每一家小店里穿梭的着实少见。
在老旧残破的街头,每一家店都无所事事的挂着霓虹灯牌,每一家店都古怪又奇特,老旧又残破,他们却乐此不疲的推每一家店的门。若是烟雾缭绕,那便是最好的遮掩,他们就在汹涌的浓雾中牵手。若是无人经营,那便接一个毫不遮掩的吻。
推开一间店的门,玻璃是旧的,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光泽,即便是乱楹达乡的小店,那货架也是暗淡无光。
玲琅满目的手工制品摆在上面,他们牵着手往里走,一件件的看。突然,摆在底层货架上的一个类似于手办的摆件吸引了曲伏吟的目光,他蹲下身去够那个东西。是一件雕塑作品,脸是少女的脸,如同绸缎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却堪堪露出他腿间的阴茎。
几乎是瞬间,曲伏吟就被击中了。
店主从柜台走出来,看着他拿着那个雕塑,像是恍然明了:“这个原来在这儿啊。”
“他是赫马佛洛狄忒斯,希腊神话的阴阳神。他的名字是西方雌雄同体的来源。”
老板张着嘴笑着讲关于这个雕塑和这个希腊神话的故事,曲伏吟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但是他记得很清楚,那时隋敬吾轻轻勾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只是那时天好像是真空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头顶的空气被人拿着泵抽走,一刻不停又悄无声息地抽着,抽着,以致他呼吸困难,没有信念和希望。在苍茫的天地间,在小小的货架前,他听见对方问他:“喜欢吗?”
又问老板多少钱。
即便是春季,他们还是在一家小吃店里吃冰,勺子插进染着斑斓颜色的冰里,在舌尖化成一滩水,两人又分着喝着点的饮料。
老板站在柜台核账,顾客走得差不多了,老旧的电风扇在催促声中终于停住重复的机械转动。到下午六点,他们逛完了整条街,看了一场电影,买了一个小小的雕塑作品,还在小店里坐了两个小时。到此刻,两个人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他们喝完了面前的冷饮,小店的顾客终于都走光了。
曲伏吟低着头给曲文雯发短信,问她今晚回不回家。
没过一会儿,那块小小的发光电子屏就亮起来,对方发了两条短信。曲伏吟点开看。
第一条写着:操你妈的,曲伏吟你是不是要跟男人出去开房?
第二条是: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跟男人做爱要带套。
他抿着嘴笑了笑,第三条短信就立刻发了过来:没钱买,我床头柜子里有。
他脸红得要命,又故作镇定的关上手机,抬起头看着隋敬吾。
隋敬吾正站起来,伸出手准备牵他,问道:“怎么呢?”
曲伏吟注视着他,如同那晚。他的声音淡淡地,说:“我妈今晚不回家,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家浴室的灯又不亮了。你知道吗,我们那栋楼里还有老鼠。”
他在静默声里等着曲伏吟的下文。
“我家今晚没人。”曲伏吟说。
“去我家吧。”他要求道。
“哦,哦好啊。”
惊讶中隋敬吾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甚至在慌乱中有点结巴。
他们去了附近的便利店,曲伏吟的脸又开始做贼心虚的泛红。
门一打开,店员便看过来,说:“欢迎光临。”
他像只慌乱的猫,逃也似的四处乱窜。店里避孕套的类型很少,货架上只放着零星的几种,他也不知道怎么选,有点困惑的把每一种都拿过来看。还有润滑剂,随手拿了一瓶最大的。
结账的时候核算了很久,两个人掏空了口袋还差一块三。正纠结着,曲伏吟拉着他的衣角,把他往下拽,和他商量着要不然润滑剂就不买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变成气声就落在他的耳畔:“你知道的吧,我的屄也可以用。”
温热,湿润的话带着潮气,一路滑过他的耳边,贴着他的脸颊移动,很快抵达他的心里,轰——地一下,在他的胸口炸开一片惊雷。
他大概还不太会这种带着隐晦又直白的性暗示。只能直白的展示少年人纯白的心性。像一瓶摇晃的透明汽水,暗潮汹涌下奔腾不息的气泡。没有复杂的龃龉,是冒着热气的热情,干净,直白,是纯真的欲望。
从便利店出来,隋敬吾手里提着白色的塑料袋,外面又下起了雨,他们便站在屋檐下躲雨。看雨滴滑过深色的翘檐设计,雨滴在夜间巡游,兜巡一圈最终还是无所事事的坠下来,在地面变成坠落事故。
“等我一下。”
隋敬吾说完就冲进雨里。
他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如同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五彩的霓虹灯映着他的脸,他看向曲伏吟,便利店的光模糊的照过来,在他脸上映出一块深色的阴影,睫毛的影子由此拉得很长,可以埋进很多东西。
隋敬吾,他十七岁的男朋友,太阳看见他都会惭愧得躲进云层里。此刻他映在月光下,裹着一层微乎其微的朦胧银边。细小的尘埃浮在空气里,水雾又涨起来,葳蕤的春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像雾,像雨,像花,像熟透的蜜桃,带着清冽干净又纯真的情欲气息,奔腾的欲望掩盖在暗潮汹涌的街头。
他是这个雨季和提前到来的春潮所来临的意义。
汽笛声此起彼伏,隔得远了,又不太真切。下过雨的沥青马路湿淋淋的反射着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光。在这个没有人注意的残破街角,他从背后伸出手来,递给曲伏吟一个东西。
他收到了隋敬吾的花。
洁白无瑕的栀子,在雨中吐露着淡淡的芬芳。它们那么羸弱,瘦小,嫩绿的叶裹着一点微微绽开的花瓣,花瓣上的水珠滚滚而落。
他几乎颤抖的接过花,手碰到花背后的一张小小的东西,才发现花的背后藏着一张附赠的卡片。
他大概小心护着,那张卡片没有被打湿,只被花的水渍浸湿很小的一块。他把那张卡片打开,在喧闹残破的街头,在栀子春雨和霓虹中,他看见对方写的:
想和你做爱,让你飞起来。